第十五章 狸奴衔月归(1 / 1)

山塘河湿冷的夜气缠在指节,如同方才那支梅比乌斯烧尽的灰烬。顾诺冰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裤袋里捏紧又松开,隔着布料感受那枚廉价打火机冰冷坚硬的轮廓。它像个无解的隐喻,沉甸甸地贴着大腿。

烟瘾如同暗流,在短暂的满足后卷土重来,勾得舌根发紧。他这才恍然——剩下的梅比乌斯,全锁在后备箱里!

他抬脚,鞋底碾过石阶缝隙湿冷的苔痕,重新折返那片金属与光线的疆域。

巨大的卷帘门尚未完全落下,露出一道幽深的入口,像某种巨兽半张的嘴,里面漏出冰冷而专注的焊接强光。顾诺冰熟门熟路地侧身钻入。

门内,庞大的工作空间被顶天立地的强光灯切割成几块明暗区域。空气中弥漫着热金属焊熔的微甜辛烈气息和冷却油的刺鼻气味。中心区域的举升机上,陈汉正如同与一尊机械猛兽搏斗的祭司,整个人几乎是焊在了那台DB11的底盘下方。焊枪喷射出灼目的刺眼蓝白电弧光,伴随着持续不断的、尖锐刺耳的“呲呲——”噪音,金属熔融的腥甜气味就是从这里浓烈散发出来。细密如金砂的焊熔火花瀑布般持续不断地从他头盔的观察窗周围飞溅而下,在冰冷的光洁地坪上弹跳,瞬间又化作暗红色的火星,旋即彻底熄灭,留下微小的黑色疤痕。炫目的光芒间歇性地照亮他弓起的后背,深色工装布被汗水浸透出更深的水痕弧线,每一寸紧绷的肌肉线条都在微颤的强光中清晰可见。汗水正顺着他手臂虬结的肌肉纹理不断流淌下来,一滴一滴砸落在下方反射着金属冷光的地坪上。

顾诺冰没出声打扰,如同滑过狩猎猛兽洞穴边缘的猫,脚步放得极轻。他径直走向角落一排巨大的立式深灰色重型工具柜。目光如精准的扫描仪,掠过整齐分类的各式扳手、套筒头、液压杆,最终停在其中一层。

那层没有工具。只散乱扔着几把车钥匙——一把缠着褪色电工胶布的旧铃木摩托钥匙;一把崭新的遥控钥匙;还有他熟悉的那把,SUBARU“昴星团”六星标致下方刻着“BRZ”的黑色折叠钥匙。

顾诺冰的手指如同早已预设好程序,精准地拈起自己的BRZ钥匙。金属的冷感紧贴指尖。他转身,走向门口那辆落满尘埃与泥垢的白车。解锁后备箱“嗒”的轻响在巨大焊枪的噪音中几不可闻。他俯身探入开启的后备箱深处——在一片零散的应急工具和抹布的缝隙里,精准地拖出那个印着“TOBACCO”日文字样的大号硬质条状包装盒。

盒盖掀开。整齐码放的九包白底蓝环Logo的梅比乌斯,安然躺在塑料凹槽内,如同九块安静的蓝色琥珀。薄荷与柠檬的清冽气息从缝隙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

顾诺冰从中利落地抽出两包白色烟盒,转身又大步走向那处噪音和光亮的核心区。他没有直接靠近刺眼的焊点,只是在焊光短暂熄灭的间隙——举升机下闪耀的刺目光芒骤然消失,只留下一片短暂的视觉暂留残影和更刺鼻的白烟蒸腾气味——才一个健步插到举升机旁。

“汉哥!”顾诺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焊枪断电后那嗡嗡回响的金属余震。陈汉的动作没停,戴着厚大隔热皮手套的手依旧稳稳扶住刚焊好的部位,确保其稳固。他只是微微转动了一下戴着头盔、护目镜上满是汗水和雾气的脑袋侧面,表示听见了。

顾诺冰手臂一扬。两道带着锐利边角的蓝色影子,如同训练有素的飞镖,带着精准的计算轨迹,“啪!啪!”两声,极其安稳地落进陈汉脚边工具车托盘里!

陈汉这才回过身。他一手仍扶住未完全冷却的部件,另一手极其熟练地直接屈肘将头顶沉重的防护面罩“哐”地向上一推!滑轨发出金属摩擦的尖响。汗水混合着机油流淌下来的污痕爬满了他麦油色的侧脸和脖颈。他甩了甩汗湿的短发,几滴汗水飞溅在冰冷的举升机液压臂上。镜片后的目光只极其短暂地在托盘上那两盒香烟上扫过。“梅比乌斯嘛!真是好久没抽过了,谢啦!”那只沾满油污、刚刚推开面罩的手径直探向自己工装连体裤鼓囊囊的大腿侧袋。“嗒。”一声极其微弱的金属簧片弹动脆响。他的手腕随意地在空中划了一道低矮、短促的弧线。一道冰冷的银色寒光朝着顾诺冰胸前直射而来!如同精准射出的手术刀片!

顾诺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掌。几乎是同一声“啪嗒”落地声!一枚带着冰冷金属质感、设计极简流畅的保时捷Logo车钥匙,带着陈汉身上的机油温热和他刚刚施加的力量,沉重而精准地砸落在顾诺冰的手心正中!

陈汉的声音这才响起,混着粗重的喘息和焊点余烟的气息,低沉沙哑得像磨损的砂轮:“这段时间,没车不方便吧。”他扭过身子,正对着顾诺冰,汗水顺着鬓角不停滚落。他抬起同样油污的手背,蹭过鼻翼侧的汗水,留下更深的污痕。“这辆,”他指头随意地,带着力竭后的微颤,点点自己身后举升机上那辆DB11,“客户的车还没弄好,你的brz先不着急。”

陈汉顿了顿,一边随意地伸手在旁边的工具堆里扒拉着,一边语气随意地补充道:“你先开这辆保时捷!”

顾诺冰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手中那枚冰冷的银色钥匙。钥匙顶端的保时捷盾徽在顶灯强光下闪耀着冷冽的锋芒。这钥匙质感……似乎和常见的996或997不太一样……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按下了钥匙上的寻车键。

一声极其短促、却清脆如金属敲击冰面的“嗒!嗒!”双闪应答声,毫无预兆地,如同利刃刺破幕布般,划开沉滞的空气!声音从工作区更深处、几块防尘布覆盖下的阴影角落传来!

顾诺冰的目光循声急转。

强光灯的光束边缘,几块厚重的黑色防尘布如同舞台帷幕。此刻,其中一块蒙着的轮廓阴影旁,两道极其金色的光线正同步地、极快地闪烁了两下!光芒短暂而刺目,如同黑暗中蛰伏凶兽睁开眼睛的瞬间!随即光芒彻底熄灭。

防尘布垂落的下方。一溜冰冷光洁的合金轮毂露了出来。轮圈设计是五辐经典的“茶碟”造型,细密轮爪如同精密的机械腕表齿轮!中央的保时捷彩色徽章如同凝固的血液!那轮胎的扁平比低得近乎凶狠,边缘清晰地露出巨大刹车盘和鲜黄色鲍鱼卡钳的冷硬轮廓!

顾诺冰心头猛地一跳!血液似乎瞬间加速冲上头顶!

他几步抢到那角落,动作近乎粗暴,一把掀开蒙在其上厚重的黑色防尘布!

巨大的灰尘颗粒在光柱中狂舞,如同微型星尘爆炸。布匹滑落。一辆车如同沉眠的银色猛兽,暴露在刺目的白光下。

车身线条极致低矮、圆润、纯粹!是毫无缓冲过渡的、属于九零年代早期的绝对保时捷美学!每一道弧度都像雨水冲刷出来!纯粹银色金属漆面在强光下反射着如同液态水银般冷冽、流淌又致命的光泽!绝非时下流行的任何珠光漆或陶瓷质感!那是一种近乎原始的、毫不妥协的金属纯粹质感!巨大的蛙眼氙气灯组如同两枚冷硬的宝石镶嵌在微微向前鼓胀的翼子板上沿。与车身浑圆一体的门把手设计得无比小巧精致。车尾那标志性的、带一体式扰流造型的“鸭尾”后盖,流畅收束,如同海豚跃出水面时最完美流畅的背鳍!

一辆保时捷911(964)!纯粹的、硬核的、未经过任何后期版本风格软化的银鲨!它如同从时光深海中被打捞起的利刃,冰冷而完美地矗立着。

“我靠!陈哥……”顾诺冰的声音几乎是失态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巨大的狂喜冲击,喉咙干涩,每个字都像卡在齿轮里,“大手笔啊!这……这玩意儿给我当代车?!”他的手甚至无意识地伸向那冰凉的漆面,又在触碰前猛地缩回,仿佛怕亵渎了什么。

陈汉此时已经扶着后腰从DB11底盘下彻底钻了出来。他摘下手套随手扔进巨大的金属工具箱,“哐当”一声闷响。然后慢悠悠地在身上几个口袋摸索,最后从胸前工装拉链口袋里摸出半包被压得扁扁的苏烟。他极其熟练地抖出一根叼在嘴里,打火机蹭出一小簇火苗点燃。烟头的明暗映着他疲惫而平静的脸。烟雾袅袅升起。

看着顾诺冰那副震撼到失语的模样。陈汉叼着烟,含混不清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点烟熏火燎的粗粝和一种说往事的轻描淡写:“阿冰,”他很少这样称呼顾诺冰,带着一种罕见的旧友亲昵,“你不会……把‘灰鲸’……给忘了吧?”

“灰鲸?”这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记忆深处某个锁孔!

【记忆闪回-东京郊外/废车坟场】阴沉的铅灰色天空低垂。巨大的废弃车辆堆叠挤压如同钢铁的冢林。锈蚀斑驳的铁皮散发浓重的铁腥和机油腐败的混合气味。雨水在泥泞肮脏的地面汇集成污黑的水洼。寒风刮过,摇摇欲坠的车壳发出呜咽般的呻吟。

顾诺冰穿着厚重的防水冲锋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黏腻的泥地里。他的目光在残骸中逡巡、焦渴。一辆、又一辆……保时捷?锈穿了门板……一台水泡过的928?发动机舱长满铁蘑菇……都不是!都不是那个车!

陈汉如同猿猴般灵活地在堆叠挤压、形态扭曲的巨大废铁山表面攀爬搜寻。他手里拿着强光手电,光束在幽暗中凌厉切割。光线扫过一辆彻底变形的911 SC残骸,最终定格在更深处一架巨大建筑机械夹缝后。“阿冰,有了!!!”陈汉激动地大喊,声音穿破风雨。顾诺冰几乎是扑爬过去。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引擎盖不翼而飞,车身遍布凹陷和撞击撕裂的恐怖伤口,原本漂亮的流线如同被暴力揉皱的锡纸!四条轮毂变形扭曲,玻璃全碎。车身覆盖着厚厚的污泥、霉菌和……鸟粪!内装发霉腐烂,露出锈迹斑斑的车架。整个车体如同被深海巨兽撕咬拖拽后抛上尸堆的、腐烂鲸鱼骨架!它静静地躺在污秽的铁锈、碎玻璃和粘稠泥泞中,散发着朽烂与绝望。唯有车门侧后翼子板上那个小小的、被污泥半掩的蓝色911(964)Carrera 4徽标和尾灯灯罩碎片残留的半轮红圈……还在无声宣告着它早已被世界遗忘的名字……

画面骤然切断!

轰鸣在密闭车间里炸开的声浪缓缓平息,只余下排气管沉闷的金属冷却嘶鸣。顾诺冰(此刻或许因这咆哮的钢铁巨兽,而短暂剥离了沉寂的外壳)松开紧握方向盘的手,指腹感受着那冰凉小牛皮裹覆下的、如脉搏般微微震颤的机械回响。“陈哥…”他开口,声音竟有些发干,混合着对精密暴力被完美复活的敬畏,和被巨大认知撕裂感冲击后的兴奋,“这车、你他妈相当于重新造了一台车啊!”那绝非疑问,是纯粹的、近乎狂热的惊叹。

陈汉倚着工具车,用满是油污的手背揩掉糊住眼角的汗珠与黑渍,叼着的烟卷烟雾朦胧了他疲惫却透着一丝微光的眼。“你才发现”低吼裹着砂砾般的粗粝和一丝几不可察的满足,“老子累成狗了!别杵这污染我车间的空气!赶紧开着你的车滚蛋!”他用力挥了挥手,驱赶蚊蝇般不耐,自己却转身重新拿起焊枪面罩,蓝白色的电弧再度刺目爆开,将一切终结在震耳欲聋的工业噪音里。

顾诺冰深吸一口混合着机油、真皮和炽热金属余味的空气。拉开车门,脚落实地。沉入驾驶舱,挂上一挡——“轰——!!”沉寂猛兽被彻底唤醒!低沉暴烈的吼叫再次炸响,在狭窄车间里冲撞回荡。他松开离合,银色巨兽带着原始的机械喘息,缓缓游出那片钢铁丛林般的车间裂口。

跨入山塘古街的刹那。时空仿佛被强行割裂。

纯粹的工业暴力美学撞入凝固千年的水墨长卷。

低矮流畅的银色车身线条润如皎月,散发着冰冷金属的辉光,巨大宽体轮拱下鲜黄色的巨大刹车卡钳如同猛兽搏动的肌腱。它像一块刚从未来矩阵坠落的陨石,沉沉地碾过温润如包浆的青石路面,搅碎河道上氤氲不散的水汽灯影。行人惊愕驻足,手机镜头如同密集的萤火虫纷纷点亮,对这格格不入却又致命的旧时代暴力投以无声的惊诧与探寻。引擎低沉浑厚的运转声浪,取代了船橹欹乃和水阁轻语,成为古街此刻唯一的脉搏鼓动。

顾诺冰的视线如刀锋扫过前方路口浑浊交织的光斑,精准刹停在红灯前。银色鲨吻般的车头,堪堪悬停在一辆笨重出租泛着油光、微微塌陷的后保险杠之后。

就在那黄绿色车壳粗糙的漆面反光里。一个影子。紧贴着锈迹斑斑的出租站牌。一身漆黑,像夜色精心剪裁出的一个锐利碎片。短发在车尾灯流泻出的猩红光痕里被染上一层冷硬质感。镜框边缘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街灯光晕,整个人如同钉在灯影边缘的、沉默的剪影刀锋。

绿灯亮起的刹那,电流般的指令直达四肢!银色猛兽低吼着挣脱静止,几乎是贴地漂移般平滑迅疾地抢上!车头带着巨大的压迫力精准地切过人流边沿,如同鲨鱼游弋般停在那一袭黑衣与霓虹灯柱构成的暗角之前!

驾驶侧窗玻璃无声下降。顾诺冰轮廓分明的侧脸从车内更深的阴影里缓缓浮现,被不断变换的交通灯、橱窗霓虹涂抹上跳跃诡异的光斑。引擎低沉待命的怒吼是此刻的背景噪音。

“喂,”他的声音穿透引擎低鸣,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轻松,和不易察觉的疲惫,“梅比乌斯的限量款补货了,”他抬手晃了晃那盒印着日文Logo的烟盒,塑料薄膜在灯光下反着冷光,“再抽几根?”烟盒打开的瞬间,淡淡的薄荷柠檬冷香,瞬间撕裂灯红酒绿的喧嚣,钻入感官缝隙。

车外暗影。小玉微仰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像是精密探针,带着冰冷的穿透力,瞬间钉死了那张被车灯勾勒得明暗交织的脸。在那张被古董跑车、稀缺外烟、深夜截停精心包装的皮囊下,她眼底的审视如同刮刀,一寸寸剥离表象,直达深处——那混杂着机械轰鸣后的短暂兴奋、强撑的熟稔姿态、以及一股无法彻底掩盖的、源自某个聚会的深层倦怠。仿佛一只刚结束领地巡视、拖着华丽却沉重尾羽的雄孔雀。一个结论在她心底无声淬火成型:超级渣男。包装华丽内核空洞的那种。路边的霓虹倒影在她冰冷的镜片上扭曲旋转。她没说话。身体却动了。动作是那种带着破罐破摔般的、近乎冷酷的爽利。拉开沉重的、冰冷的、带着独特阻尼感的保时捷副驾车门!深黑色的身形极其突兀又无比自然地嵌入了那片属于顶级真皮、精密仪表盘和淡淡机油与皮革气味的昂贵空间!与驾驶座上那个穿着可能价值不菲的黑色大衣、却散发矛盾气息的男人并排而坐。金属门框沉重合拢,发出“砰”一声低沉厚实的闷响!车外,几声压抑的议论如同碎冰:“啧…又是哪家少爷…”“保时捷老爷车撩妹?下血本啊…”“唉……”

银鲨无声游动。车内密闭空间像个巨大的隔音室。引擎低沉有力的运转声浪被驯服成一种背景白噪音。窗外是流动的、被车窗过滤成无声胶片的城市夜光。一种奇怪的、沉重的冷占据了空气。只有仪表盘幽蓝的光,像两簇深海冷焰,静静舔舐着顾诺冰专注于方向盘的侧脸轮廓,和小玉那张隐没在昏暗光线里、只剩镜片边缘反射零星碎光的冰冷脸庞。沉默如同盘踞在两人间的第三个人。冰冷。粘稠。带着无声的刀锋。

开了多久?红绿灯变换了多少次?引擎声浪、车轮碾过路缝的沉闷震动、空调暖风低速流动的微响……所有声音都在沉默中异样放大。顾诺冰的喉结在阴影轮廓里极其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像打破冰面的第一颗石子。“我说…”声音带着干涩,像缺乏润滑的齿轮第一次强行啮合,“你…家在哪条路?地址给我。不然怎么送?”这借口找得生硬,像刚学着搭讪的学生。小玉似乎从一场漫长的思绪审视中被惊醒,极其缓慢地侧过头。镜片后的光冰冷地切割着顾诺冰在仪表盘微光映照下的紧绷下颌线。几秒死寂。然后。“微信。”声音突兀响起,毫无温度,如同冰冷的金属棒敲击台面,更像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冰冷的妥协方案。她的身体未动,仿佛只是在执行某个预设程序。顾诺冰愣了一下,随即摸出手机,动作有些卡顿地解屏、点开二维码递过去。小玉的动作也异常流程化。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换。冷光屏幕照亮她指尖修剪得极短干净的指甲。扫码,滴一声。添加通过。“嘀嗒”一响,定位地址以光点图标形式精准弹入对话框。过程冰冷高效得像完成一次身份验证或小额转账。

车子再次启动,引擎低吼瞬间放大数倍后又被车窗隔绝。银色巨兽如同被激光引导,重新汇入车流。方向精准地调整。

“你是经常……”小玉的声音忽然在幽闭空间里炸开,带着一种审视、确认性质的冰冷试探,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棱,“……这么顺路送人回家吗?”“送人”两个字被她咬得清晰而刻意,带着辛辣的讽刺。

顾诺冰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猛地收紧!皮革被捏出细微的褶皱纹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转脸!目光如同两道从黑暗中骤然射出的探照灯,直刺向副驾驶座!视线穿透昏暗光线,牢牢锁定在——小玉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那目光极其用力、坦荡、甚至带着一丝强硬的挑衅感!毫无闪躲!如同在无声宣告:看着!我就在这里!话是我说的!

小玉在顾诺冰这道极具压迫力的直射目光下,镜片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整个下颌线条却绷得更紧!身体纹丝未动!如同一块冰封的石头!一种极其鲜明的“我就这么说了你能怎样?”的冷硬防御姿态!两人的目光在车厢的幽暗里无声地对撞!空气如同瞬间结冰!时间似乎凝滞!引擎声浪在此刻都显得遥远模糊!

窒息的三秒。顾诺冰紧抿的嘴唇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他强迫自己维持着那道凝视,从牙缝里挤出回答,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坦率:“你——”他顿了一下,气息似乎都不稳,“——是第一个坐在这辆破车副驾上的女人。”

“我不相信!”小玉的呼吸似乎停顿了半拍。镜片后的目光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惊起了微澜,但瞬间又沉入冰冷的海底。那绷紧如刀刻的下颚线条极其细微地、不易察觉地松弛了毫厘。像是一道强横的指令在冰冷的芯片层遭遇了瞬间的数据悖论而发生了逻辑延迟。

顾诺冰没有说话直接看着小玉的眼睛。

又过了十几秒。一个含混的、闷在喉咙里的声音才从副驾传来,模糊得听不清是气音还是自嘲的低语:“…信你…一次……”

车子在下一个绿灯尽头精准停下。“到了。”顾诺冰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干涩平静。小玉的目光扫过窗外无比熟悉、甚至能看到某扇亮着灯的窗口的公寓楼。动作没有丝毫拖沓。安全扣“嗒”的脆响!推门!黑色身影如同一道骤然消融的墨迹,融进路灯昏黄光圈的边缘,径直走向不远的地铁站入口,甚至没回看一眼。

“嗳!”顾诺冰忍不住降下车窗,冲那被地铁口顶棚阴影吞没的半个侧影提高了一点声音,“你家离这么近?下班高峰期打什么车子呀!……”语带未尽之意。

那身影在玻璃自动门的光线分割线上停顿半秒。小玉终于略微侧过半边脸。在入口惨白的灯光映衬下,她的侧影线条越发锐利冰冷。镜片边缘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反光。冰冷平淡的声音如同地铁深处吹来的、带有铁锈味的风,卷着清晰可辨的讽刺掷了过来:“谁告诉你——我要打车?”语速偏快,尾音如同冰凌折断般利落。她甚至抬手指了指近在咫尺的地铁闸机,“一站!懂了吗?”带着一种智商碾压的冰冷轻蔑。说完,身影彻底没入那片移动门后的、人潮涌动的、属于普通人的嘈杂光流中,如同水滴重归大海。

顾诺冰张着的嘴还僵在那里,最后几个字被夜风吹散在车流噪音里。他像咬合不灵的齿轮,卡顿了一下,才对着空洞的出口方向,木然自语般吐出下半句:“……好吧。下次……有空过来…”声音低得被车窗的密封条彻底吞噬,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银鲨重新游动起来。引擎的低吼在深夜里显得尤为空旷。仪表盘幽蓝冷焰无声燃烧着前方道路。一个个红绿灯被惯性碾过,路边的街景由稠密变得疏朗,由商业区变成老巷子,再变成整齐划一的行道树与栅栏。终于。眼前的景象带着冰冷而顽固的熟悉感撞入视野。他踩下刹车。保时捷964带着未冷却的机械喘息,温顺地在巨大的铁艺院门外停下,沉重的金属刹车盘发出低沉的摩擦嘶鸣,几道微不可闻的白气从车轮缝隙里逃逸出来。院门自动无声地缓缓向两侧滑开。像是早已预知了访客的到来。门内。一座线条严谨、在深夜里依旧灯火通明的巨大新中式别墅赫然呈现!水晶吊灯的光芒透过高阔的落地玻璃倾泻在精心修剪的枯山水庭院里,冰冷地切割着石与沙的肌理。如同一个巨大的、无法逃脱的、光明的、冰冷的水族箱。他静静坐着,引擎最后的几缕尾气在车后弥漫开来,像是垂死的兽吐出的叹息。光与影,冰冷地交错映在他紧握着方向盘的苍白指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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