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血海之仇(1 / 1)

严陵拉着严梅,与严华、王勋几乎是并肩冲到了村口。

然而,眼前的景象,瞬间将他们四人所有的焦急、疑惑和奔跑的惯性,都冻结在了原地,化作一股刺穿骨髓的冰寒!

严家坳那简陋却象征着安宁的木质村门,此刻已彻底化作一地焦黑的碎木与扭曲的残骸,如同被巨兽的利爪狠狠撕碎,凌乱地散落在尘土之中。刺鼻的硝烟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那是血液被高温灼烧后特有的铁锈与焦糊混合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村口那片原本村民们闲暇时聚集、孩子们嬉戏的空地,此刻已沦为真正的人间炼狱!

视线所及,遍地残肢断臂!暗红、紫黑、甚至冒着诡异青烟的血液,如同最污秽的颜料,肆意泼洒在黄褐色的土地上,汇聚成一片片粘稠的、反射着不祥光芒的血泊。曾经鲜活的生命,此刻以各种扭曲、破碎的姿态凝固在死亡的瞬间。有被拦腰斩断的,内脏拖曳在外;有头颅不翼而飞的,脖颈断口处血肉模糊;有被某种恐怖力量硬生生撕扯开胸膛的,森白的肋骨狰狞地刺出皮肉……几十具,或许上百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着,铺满了村口的每一寸土地!苍蝇嗡嗡地成群飞舞,贪婪地落在那些翻卷的伤口和凝固的血块上。

而在这一片尸山血海的中心,唯一站立的“人”,成为了这幅地狱绘卷最刺眼的核心。

那是一个身着道袍的中年人。但那道袍,绝非寻常道观所见的青灰或皂色。那是一种浸透了无数鲜血、反复凝结又干涸后形成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暗沉血红色!道袍的布料上,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一片片厚厚叠起的、如同鱼鳞般的暗褐色血痂!整件道袍,仿佛就是用凝固的鲜血和人皮缝制而成,散发着浓烈的血腥与邪恶气息。他背对着严陵等人,身形并不算特别高大,但站在那里,却像一尊从血池地狱中爬出的魔神,周身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阴冷与暴虐。

他伸出一根枯瘦、指甲尖锐如钩的手指,正遥遥指向一个瘫软在血泊边缘、浑身筛糠般颤抖、裤裆已经湿透的村民。那村民脸上是极致的恐惧,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魂魄已经被眼前的地狱景象彻底吓散。

“大胆狂徒!”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打破了这死寂的恐怖!是王勋!

这位山海郡的悍捕,目睹此等惨绝人寰的景象,双眼瞬间赤红!他胸中那股属于公门中人的正义之火与江湖儿女的血性,被这滔天罪恶彻底点燃!没有丝毫犹豫,更无半分畏惧,王勋整个人如同离弦的劲弩,足下发力,坚硬的土石地面被蹬出浅坑,身形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带着决死的凶悍气势,直扑那血袍邪修的后心!右拳紧握,筋骨爆鸣,凝聚了他毕生功力,挟着风雷之势,狠狠砸向邪修的后脑顶心!这一拳,不求自保,只求毙敌!

然而——

那血袍邪修甚至没有回头。

他只是随意地、仿佛驱赶苍蝇般,向后反手一挥袍袖!

“嘭!”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头发颤的巨响炸开!

王勋那凝聚了全身力量、足以开碑裂石的一拳,竟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他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阴冷邪异到极点的恐怖力量,顺着拳头瞬间涌入手臂,摧枯拉朽般撕裂了他的护体气劲,狠狠撞入他的五脏六腑!

“噗——!”王勋口中鲜血狂喷,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以比去时更快的速度倒飞而回,重重砸在十几丈外一堵半塌的土墙上!“轰隆”一声,土墙崩塌,将他半个身子都埋在了下面,生死不知!

“王大哥!”严陵失声惊呼,心胆俱裂!

“邪修?!”严华瞳孔骤缩,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自己在山海郡听闻的种种关于“修庵道”的恐怖传闻,以及那个被吞噬殆尽的山村惨案!眼前这血袍人的凶威,远超想象!他猛地反应过来,一把将身边的严陵和严梅向后推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跑!快跑!!别回头!!!”

他自己却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向前踏出一步,挡在弟妹与那恐怖邪修之间,官袍在血腥的微风中簌簌作响。他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属于朝廷命官的威严,声音因愤怒和惊悸而微微发颤,却依旧清晰地传了出去:“阁下究竟是何方妖邪!为何行此灭绝人性、屠戮无辜之举!难道就不怕天谴吗?!”他想拖延时间,哪怕只为一瞬,让弟妹能逃得远一点。

那血袍邪修似乎对碾死王勋这样的“蝼蚁”毫无兴趣,这才缓缓地、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转过了身。

那是一张极其普通的中年男人的脸,甚至可以说有些枯槁。但那双眼睛,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最纯粹的贪婪、暴虐和一种非人的疯狂!他咧开嘴,露出森白尖利的牙齿,发出如同夜枭啼哭般的怪笑:“桀桀桀……我是谁?成了老祖我的血食,融入我的骨血,你不就知道了?桀桀桀……”

淫邪、残忍、疯狂的笑声在尸山血海的上空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话音未落,那血袍身影在原地猛地一晃!

严华只觉得眼前一花,视线中只留下一道模糊扭曲的、如同血浪翻滚般的残影!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伴随着刺骨的阴风,已然扑面而来!那枯瘦如鬼爪般的手掌,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取他的咽喉!速度之快,远超他的反应极限!

“哥哥——!!!”

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尖叫,带着无边的惊恐和决绝,撕裂了血腥的空气!

是严梅!

就在那血爪即将触及严华脖颈的千钧一发之际,那个平日里温婉恬静、即将踏上仙途的少女,爆发出了超越极限的力量!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意识!她猛地从被严华推开的侧后方,用尽全身力气扑了上来!娇小的身躯爆发出不可思议的速度,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挡在了大哥身前!

“噗嗤——!”

一声令人心魂俱碎的闷响!

那只枯瘦、染满村民鲜血的利爪,毫无阻碍地洞穿了少女单薄的胸膛!从前胸刺入,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破碎的内脏碎片,从后背透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严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瞳孔放大到极致,眼中只剩下那贯穿妹妹胸膛的血爪,和妹妹瞬间失去所有神采、却依旧望向自己的、带着无尽担忧和不舍的眼眸。

严陵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彻底炸裂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景象、所有的感知,都在瞬间被抽离!世界变成了一片纯粹而冰冷的黑暗,无边无际,吞噬一切。

小妹……被洞穿了……

无尽的黑暗,冰冷,死寂。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

严陵的意识在这片绝对的虚无中漂浮,如同沉入最深的海底。极致的悲痛和绝望,如同最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的灵魂不断下沉。小妹挡在大哥身前被洞穿胸膛的画面,如同最恶毒的烙印,一遍遍在他破碎的意识中闪回、灼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深沉的黑暗。

严陵艰难地、仿佛从万丈深渊底部挣扎着,缓缓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景象——高耸的朱红围墙,沉默覆盖的黑瓦,冰冷的石桌,以及环绕其旁的石凳。惨白到不似人间所有的月光(尽管此刻天空并无月亮),无声地洒落,将这座方寸之地的庭院,浸染成一片死寂的银灰。

又是这里。

那个无数次在噩梦中将他困住、用青色火焰将他杀死的庭院。

严陵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惊惶失措地跳起来。他甚至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坐在冰冷的石凳上,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冰冷的感觉从石凳传递到四肢百骸,却远不及他心中那万分之一寒意的冰冷。

这一次,恐惧不再是主旋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一种焚烧灵魂的焦急!

大哥怎么样了?小妹……小妹她……还有爹娘!王勋大哥!村民们……那个血袍的恶魔!

他不敢去想那个画面,却又无法控制地不断去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即使他现在能醒来,又能如何?面对那个能随手击飞王勋、瞬间洞穿小妹的恐怖邪修,他依旧是那个只会几手“王八拳”的农家少年!无力感,如同冰冷粘稠的泥沼,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这种感觉,与无数次在这个庭院中被青色火焰活活烧死时的绝望,何其相似!甚至更甚!

他抬起头。天空不再是纯粹的黑暗,但也并非梦境中那轮虚假的圆月。只有一片混沌的、压抑的灰蒙,如同巨大的、沉重的铅块悬在头顶,隔绝了所有的星光与希望。死寂,是这里唯一的主题。

就在严陵心神被外界惨剧和内心焦灼撕扯之际,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摩擦声响起。

“嘎吱……嘎吱……”

四方紧闭的朱红大门,竟在没有任何风吹动的情况下,缓缓地、自行向内侧打开了!门轴摩擦的声音,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

严陵的视线,几乎是麻木地随着声音转向最近的一扇敞开的大门。

门外,并非他想象中的、连接着另一个庭院的通道。

门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熊熊燃烧的——青色火焰!

那火焰跳跃着,燃烧着,散发出幽幽的、冰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光芒!没有温度,只有深入骨髓的阴寒!四扇大门之外,皆是如此!青色的火海彻底包围了这座小小的庭院,将朱红的围墙映照得如同地狱的边界!

严陵看着门外那熟悉的、曾无数次将他吞噬的青色火焰,嘴角竟扯起一丝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在这个经历了真实地狱的夜晚,再看到这梦魇中的火焰,他甚至感觉不到多少恐惧了。

无数次相同的噩梦轮回,早已让他摸索出这个诡异世界的“规则”。这里只有这一个庭院,和门外四条看似通道、实则最终都会将他引回原点的死路。天空只有朱红围墙那么高,他曾试图用碎瓷片抛上去试探,结果瓷片如同撞到无形的天花板,瞬间反弹摔得粉碎。这里,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无处可逃的囚笼。

“呵……”严陵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沙哑干涩,“青火……这次又想玩什么花样?主动召唤我?还是……想告诉我什么?”他对着那燃烧的青色火海,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些无解的思绪甩开。留在这里,除了被青火再次烧死,没有任何意义。无论外界如何,他必须回去!哪怕只是再看一眼……

严陵不再犹豫,放下心中翻腾的绝望、焦灼与所有无谓的猜测。他缓缓站起身,不再像初次那般畏缩试探,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径直走向其中一扇敞开的大门,走向门外那片冰冷燃烧的青色火海。

没有迟疑,没有退缩。

就在他踏出庭院门槛,身体即将完全没入青火的瞬间——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焚尽的极致冰冷与灼痛,瞬间席卷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那感觉,比他记忆中任何一次被青火吞噬都要强烈百倍!仿佛有无数根燃烧着冰焰的钢针,同时刺穿了他的皮肤、肌肉、骨骼、乃至灵魂!

严陵的意识在剧痛的洪流中,如愿以偿地,彻底沉入了黑暗的深渊。

冰冷……潮湿……还有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从冰冷漆黑的海底一点点上浮。剧烈的头痛伴随着全身骨骼散架般的酸痛,让严陵每一次试图集中精神都变得异常艰难。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草草拼凑起来。

“……醒了!师父,他醒了!”一个清脆悦耳,带着几分惊喜和关切的女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严陵混沌的意识中荡开了一圈涟漪。

他努力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如同蒙着一层水雾。过了好一会儿,眼前的景象才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天空,几缕稀疏的云絮无力地飘荡着。然后是近在咫尺的、沾着露水的青草叶尖。他正躺在一片半人高的荒草丛中。

视线艰难地移动,他看到了一张凑近的、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脸庞。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梳着简单的双丫髻,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雅衣裙,眉眼清秀,此刻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关切地看着他。少女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老者身着宽大的灰色道袍,仙风道骨,眼神深邃如古井,此刻也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看到这位老者的瞬间,严陵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血色的村口!倒下的王勋!扑向大哥的小妹!洞穿胸膛的利爪!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青火……所有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丝清明!

“老……老仙人!”严陵喉咙里发出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嘶哑声音,巨大的悲痛和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完全不顾全身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从草丛中挣扎着坐起,紧接着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老者面前,额头狠狠磕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求老仙人!救救我妹妹!救救我哥哥!救救我们村子!求求您!!”他嘶声力竭地哭喊着,额头紧贴着地面,身体因极度的痛苦和哀求而剧烈颤抖,泪水混合着泥土,瞬间糊满了他的脸庞。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灵魂的力量在祈求。

老者看着跪在泥泞中、状若疯狂的严陵,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深切的悲悯。他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

“唉……”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从老者口中溢出。他弯下腰,伸出枯瘦但温暖的手掌,轻轻扶住严陵剧烈颤抖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严陵的心脏:

“孩子……起来吧。晚了……一切都晚了。”老者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你……是严家坳,唯一的活人了。”

“……”

严陵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哭喊、所有的祈求,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他保持着额头触地的跪姿,整个人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化作了一尊毫无生气的泥塑木偶。唯一的“活人”……唯一的……活人……

爹……娘……大哥……小妹……王大哥……二狗子叔……翠花婶……那些看着他长大、对他笑、喊他“阿陵”的熟悉面孔……

都没了?

全都没了?!

严华那句“整个村子的人尽数折磨致死,甚至吞噬了全村生灵与尸体……”的惨案描述,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耳边轰然炸响!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和空洞,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感知。世界失去了颜色,失去了声音,只剩下无边的死寂和一片茫茫的灰白。他感觉不到痛,感觉不到冷,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唉……”老者看着严陵这副失魂落魄、生机断绝的模样,心中亦是万分痛惜。他再次长叹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对命运无常的感慨和对一个好苗子陨落的遗憾。“老道也万万没想到……竟是这般结局。真是可惜了严梅那丫头啊……天生的道胎仙骨,千年难遇的好苗子……就这么……”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严陵身上,带着一丝复杂的审视,“老道记得你,你是她的二哥,严陵,对吧?”

严陵依旧一动不动,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老者看着严陵毫无反应的样子,忍不住又发出第三声叹息。他沉默片刻,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从身后拿起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刀。

刀身长约三尺有余,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纯粹、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漆黑!刀柄亦是墨玉般的黑色,入手冰凉沉重,造型古朴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却自有一股沉寂千年的杀伐戾气隐隐透出,让人望之心悸。

“此物……”老者将黑刀轻轻放在严陵面前的土地上,声音带着一丝凝重与不解,“我们循着些许残留的邪气赶到村口时,便见你半跪于地,反手持握此刀刀柄,刀刃……正正插穿那血衣邪修的心口要害!刀势之猛,力道之沉,竟将那邪修死死钉入了地面之下,直没至柄!”

老者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眼中依旧带着震撼:“那血衣邪修周身邪气冲天,修为至少已至‘血煞凝丹’之境,绝非寻常修士能敌。而你……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少年……竟能以凡躯,持此凶兵,将其一击毙命!此刀护主之威,凶戾霸道,实乃老道生平仅见!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带着深深的忧虑,“此等凶兵,催发其威能,必付出巨大代价!邪修临死反扑的血煞邪气,恐怕已被此刀强行吞噬转化,用以护你性命。但这转化过程,消耗的……极可能并非灵力,而是你的本源生机——寿元!”

老者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严陵混沌的意识边缘。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目光空洞地落在那把通体漆黑的长刀上。刀身冰冷,倒映着他自己苍白、麻木、如同鬼魅般的脸。

“师父!”旁边的白衣少女看着严陵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充满了同情和不忍,她忍不住拉了拉老者的衣袖,小声恳求道:“他……他太可怜了!全家都没了,村子也没了……不如……不如带他回我们玄天宗吧?正好……正好顶了严梅师妹的名额?让他也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老者闻言,立刻坚决地摇了摇头,目光如电般扫了少女一眼:“胡闹!清漪,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子身负血海深仇,戾气深种于心!玄天宗清静无为,乃是避世潜修、求索大道的清净之地。若引他入门,日日被血仇煎熬,戾气侵染道心,非但于修行无益,反而极易滋生心魔,堕入邪道!那非是帮他,实则是害了他,也害了我玄天宗清誉!”

少女清漪被师父严厉的目光看得一缩脖子,不敢再言,只是看着严陵的目光更加怜悯。

严陵空洞的眼神,在听到“玄天宗”三个字时,微微波动了一下。他仿佛抓住了黑暗中唯一一丝微光,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再次对着老者,深深地将额头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请……仙长……指条明路……”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执着。长跪不起,仿佛要将自己钉在这片浸透亲人鲜血的土地上。

老者看着严陵这副模样,第四次想要叹息,那叹息到了嘴边,却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化作眉宇间更深的沟壑。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灵气稀薄到几近于无的天空,眼中充满了无奈和一种洞悉天机的沉重。

“罢了……”老者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既然你执意相求,老道便与你分说一二。我玄天宗之所以遁世无为,非是不愿管这人间疾苦,实是……有心无力!”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沉重的意味,缓缓指向那压抑的天空。

“末法之世,天地剧变!灵气……已然枯竭!”老者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铅块砸落,“如今修行,如同在浩瀚沙海之中淘取金屑,艰难万分,事倍功半!那些邪魔外道,为何如此猖獗?正是因为他们摒弃了正统吸纳天地灵气之法,转而走上了掠夺生灵血气、魂魄这等速成却歹毒至极的邪路!以众生性命为资粮,强行推动自身修为!”

“而我等所谓的‘正道’……”老者嘴角露出一抹苦涩到极点的自嘲,“呵,自身修行尚且汲汲营营,唯恐浪费一丝来之不易的灵力,又如何能像上古仙神那般,动辄移山填海,斩妖除魔?每一次出手,消耗的都是自身辛苦积攒、关乎道途生死的本源之力!非是见死不救,实是……代价太大,杯水车薪,难挽狂澜啊!”

老者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严陵心中最后一丝对“仙人”的幻想彻底淹没。原来,仙人也并非无所不能。原来,这世道的崩坏,源于这片天地的“崩坏”。

老者看着长跪不起、如同石雕般的严陵,又看了看那把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漆黑长刀,心中天人交战。最终,那丝对逝去爱徒严梅的愧疚和怜悯,还是压倒了对未来的忧虑。

他重重地、仿佛下了极大决心般,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奈:“罢了!罢了!以你的根骨资质,在这末法之世,想要踏上修行之路,本已绝无可能。但……”他目光扫过那把黑刀,“你既得此凶兵认主,或许……也是冥冥中一丝缘法。随我回玄天宗也好,至少……能给你一个活下去的念想,一个暂且安身、了解这修行界现状的地方。只是你要切记!”

老者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严厉:“灵气枯竭,修行艰难!此刀虽凶,护你斩杀了那血衣邪修,但其所耗,恐怕已是你未来数十载的阳寿本源!入了宗门,首要之事,不是报仇,不是练武,而是静心调养,学习导引吐纳、固本培元之法!先设法保住你这条性命,活下去!唯有活着,才有一切可能!你可明白?!”老者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盯着严陵。

活下去……

这三个字,像微弱的火星,在严陵一片死寂的心湖中,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他再次深深磕头,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弟子……明白。”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老者,那眼神空洞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火焰,“弟子……只求仙长一事……弟子想知道……那屠我满村、杀我至亲的仇家……究竟是何来头?!”

老者看着严陵眼中那令人心悸的仇恨火焰,眉头紧锁,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孩子,玄天宗避世已久,弟子少有下山历练。这天下邪魔外道何其之多,派系繁杂,行事诡异。其具体身份、背后是否还有同党、隶属何方势力……老道实不知其详,无法为你一一指明仇家。”这是实话,也是残酷的现实。复仇?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严陵眼中的火焰猛地一黯,身体晃了晃,却依旧倔强地跪着,不肯起身。他喉咙滚动着,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再次重重磕下头去:“弟子……弟子……求仙长……让弟子……给爹娘……大哥……小妹……还有乡亲们……收尸……入土……为安……”这是他此刻唯一能为逝去的亲人们做的事了,也是他支撑着没有彻底崩溃的最后一点卑微祈求。

老者看着严陵这副模样,心中不忍到了极点。他强忍着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第五声叹息,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最终还是用沉重而无奈的语气,打破了严陵这最后一点卑微的期望:

“恐怕……不能了。”

老者的话语如同最后的丧钟。

“那血衣邪修所修的‘血噬大法’,歹毒异常。他在被你斩杀之前,恐怕已通过某种邪术,将整个村子……所有遇害者的血肉精气,乃至部分残魂……都强行吞噬炼化了……”老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乎也不愿描述那等惨绝人寰的景象,“我们赶到时……村中……已无……完整的尸骸。血气散尽,魂灵湮灭……只剩下一片……废墟焦土……和……些许残存的怨念戾气……尸骨……无存了……”

尸骨……无存……

轰!!!

严陵脑海中最后一丝支撑着他的弦,彻底崩断了!

他保持着跪姿,身体却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下去,整个人如同烂泥般伏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没有哭喊,没有挣扎,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而剧烈的抽搐。那双空洞的眼睛,直直地望着眼前这片浸透了亲人鲜血的土地,瞳孔深处,是一片死寂的、彻底破灭的虚无。

爹……娘……大哥……小妹……王大哥……连最后一点念想……最后一点能触摸到的存在……都被那恶魔……彻底抹去了吗?

“唉……”少女清漪看着严陵这副生不如死的模样,再也忍不住,眼圈一红,带着哭腔说道:“你……你别这样……你说……你说出你亲人的名字……我们……我们帮你立个大碑!把全村人的名字都刻上!虽然……虽然尸骨找不到了……但至少……能有个地方……奠祭他们的亡灵……让他们知道……还有人记得他们……”

清漪带着哭腔的话语,像一根细微的针,刺破了严陵那被绝望冰封的心湖。他毫无生气的身体,极其微弱地颤抖了一下。

老者沉默片刻,看着伏地不起的严陵,又看了看身旁泫然欲泣的弟子,最终缓缓点了点头。他弯腰,再次扶起严陵几乎瘫软的身体,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孩子,起来吧。清漪说得对。虽不能收殓骸骨,但立碑为念,刻名其上,使亡魂有所归依,生者有所凭吊,亦是善举。随老道……回村看看吧。”

在清漪的搀扶下,严陵如同行尸走肉般,踉跄着,一步步走回那个曾经叫做“家”的地方。

然而,眼前的严家坳,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模样?

村庄,已然彻底沦为一片死寂的废墟。

目之所及,皆是断壁残垣!大部分房屋都被一种恐怖的暴力彻底摧毁,土墙崩塌,梁柱折断,焦黑的木料和破碎的瓦砾混杂在一起,堆积如山。仅有少数几间屋子还勉强立着框架,却也如同被巨兽啃噬过一般,墙壁上布满巨大的爪痕和孔洞,窗户碎裂,门户歪斜,透着一股阴森的死气。

村中的土路被翻起的泥土和瓦砾覆盖,到处是焚烧过的焦黑痕迹和干涸发黑的血迹。曾经熟悉的鸡鸣犬吠、孩童嬉闹、邻里招呼的烟火气息,荡然无存。只有风吹过废墟发出的呜咽声,如同无数亡魂在哀泣。浓重的血腥味虽然被风吹散了不少,但那股死亡和毁灭的气息,却如同跗骨之蛆,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村中唯一还算空旷的打谷场边缘,立着一块半人高、未经雕琢、棱角分明的巨大青石。这是清漪和老者之前寻来的。

老者没有动用丝毫灵力。在这末法之世,每一丝灵力都弥足珍贵,且施展法术极易引来不测。他只是走到青石前,伸出枯瘦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指如剑。

下一刻,令严陵瞳孔微缩的景象出现了!

老者周身并无灵光闪现,但他的指尖却仿佛蕴含了千钧之力!那两根手指,如同世间最锋利的刻刀,带着一种奇特的、高频的细微震颤,稳稳地落在坚硬的青石表面!

“嗤——嗤嗤——”

石屑纷飞!

老者的手指如同穿花蝴蝶般在青石上游走,动作看似缓慢,实则迅捷精准!每一次点、划、勾、勒,都带着一种返璞归真、举重若轻的韵律。坚硬的青石在他指下,竟如同松软的豆腐,被轻易地刻划出深深的凹痕!石粉簌簌落下,一个个苍劲有力、饱含悲悯与肃穆的汉字,清晰地浮现出来!

这并非神通法术,而是老者数百年苦修,将肉身气血与精神意志锤炼到极致后,所掌握的、一种近乎“技近乎道”的凡俗技艺!以血肉之躯,硬撼金石!

“玄黄郡,严家坳,阖村父老乡亲罹难者之灵位”

然后是下方,一行行,一列列的名字。

“严父:讳大山严母:讳素芳”

“严华”

“严梅”

“王勋”

“李二狗……张翠花……赵铁柱……孙老栓……”

每一个名字被刻下,都像一把钝刀,在严陵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又狠狠地剜下一块血肉。他死死地盯着那冰冷的石头,看着爹娘、大哥、小妹、王大哥……还有那些熟悉的名字一个个出现,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死死咬住下唇,鲜血顺着嘴角蜿蜒流下,他却浑然不觉。

当最后一个名字刻完,老者收指而立。那巨大的青石碑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肃穆而悲凉,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村庄的彻底消亡。

严陵挣脱了清漪的搀扶。

他踉跄着,一步一步,走到那冰冷的石碑前。

“扑通!”

他双膝重重砸在坚硬的、混合着血泥的土地上。

他挺直了腰背,布满血污和泪痕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冰冷与决绝!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眸深处,此刻燃烧起两簇幽深、冰冷、却仿佛能焚尽一切的火焰——那是仇恨与执念的火焰!

他对着石碑上爹娘、大哥、小妹的名字,重重地、一下、两下、三下……磕下了响头!每一次额头撞击地面,都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擂在人心上的战鼓!

“爹!娘!大哥!小妹!王勋师父!还有……严家坳的父老乡亲们……”严陵的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仿佛用灵魂发出的誓言,清晰地回荡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之上:

“你们……安息吧!”

“此仇不报!我严陵——誓不为人!”

“我定会学会神通!练好王师父的拳!用这把刀……”

他猛地抬头,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这片浸满鲜血的焦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碴:

“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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