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德宫的金砖被众人的脚步踩得发响,承瑾刚迈进殿门,就见贵妃捂着心口哭倒在太后面前,金步摇的流苏扫过地面,沾起的香灰与那日祭祀时落在糖糕上的一般无二。“太后您看,”贵妃抽噎着指向承瑾,“昨日她去我宫里取绣样,回来我的步摇就不见了!那可是先皇赐的遗物啊!”
承瑾垂眸而立,目光落在自己袖口的孔雀蓝暗纹上——那是前几日给贵妃绣帕子时蹭到的染料,此刻倒成了现成的证物。“回太后,”她声音平静,“昨日奴婢取完绣样便直接回了绣房,夏枣可以作证。”
夏枣立刻上前一步:“是!奴婢一直在绣房守着,承瑾姐姐连门都没出过!”
“一个小丫头的话也能信?”贵妃身边的掌事嬷嬷冷笑,“谁不知你们俩情同姐妹,自然帮着遮掩!”她忽然指向承瑾的绣篮,“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篮底露出半截银链,样式竟与贵妃的金步摇十分相似。夏枣脸都白了,忙解释:“那是……那是姐姐给太后绣荷包用的银线轴!”
承瑾却按住她的手,从篮里取出那银链——原是个缠着丝线的轴子,银链上还沾着点靛蓝染料。“嬷嬷若是不信,可看看步摇上是否有同样的颜色。”她抬眸看向贵妃,“前日给娘娘绣‘出水莲’帕子,用的就是这种靛蓝,需用苏木汁固色,蹭在物件上三日不褪。”
贵妃的脸色瞬间变了,下意识地攥紧袖口。承瑾看得分明,她腕间的玉镯内侧,正泛着淡淡的靛蓝色。
太后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李嬷嬷,去看看贵妃的步摇匣子。”
李嬷嬷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人,她打开贵妃梳妆台上的螺钿匣子,里面果然空着。“回太后,匣子是锁着的,但锁眼像是被细针挑过。”李嬷嬷举起一把小巧的银锁,锁孔里卡着根极细的孔雀蓝丝线,“这线……”
“是奴婢染坏的那批废料。”承瑾接口道,“线芯里掺了铜丝,韧性极好,最适合做这种细活。”她忽然看向贵妃的贴身侍女,“前日见姐姐在廊下捡线头,说要给猫做个小窝,不知捡去的是不是这种?”
那侍女吓得扑通跪下,发间的珠花滚落在地,露出藏在发髻里的半截银链——正是金步摇上的流苏。“不是我!”她语无伦次,“是……是张公公让我藏的,说事成之后赏我一对金镯子!”
张公公是贵妃的远房表亲,此刻正缩在殿角,脸色比纸还白。承瑾忽然想起祭祀那日,他在大相国寺的焚纸炉边鬼鬼祟祟,手里的纸包里露着点金粉,与河灯上的粉末一般无二。
“张公公?”太后的声音冷下来,“哀家倒想听听,你为何要偷贵妃的步摇,还要栽赃给一个绣娘?”
张公公抖得像筛糠,从袖中掉出个纸包,里面的金粉撒在地上,与承瑾绣篮里的金线粉末融成一片。“是……是贵妃让我做的!”他忽然哭喊起来,“她说只要让承瑾姑娘背上贼名,就能把她赶出宫去,再也没人能查出……查出竹林里的事!”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静水,韦贤妃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茶沫溅在石青色的袖口,晕出的痕迹竟与那日焚纸炉边的纸衣针脚重合。“竹林里的事?”太后抬眼,目光如炬,“哀家倒想知道,中元节那日,你在大相国寺的竹林里,烧了些什么?”
张公公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承瑾忽然想起那日躲在树后看到的纸卷,火光里闪过的“金”字旁边,似乎还有个“粮”字。她正欲开口,却见韦贤妃的侍女悄悄往殿外退,裙角扫过门槛时,带起的银粉落在地上,画出道细碎的线——那是往禁军营房去的方向。
“奴婢知道烧了什么。”夏枣忽然开口,声音虽抖却很清晰,“那日我跟着姐姐去偏殿,看见张公公往竹林里跑,怀里抱着个账本,上面记着‘金兵营’、‘粮草’……”
“你胡说!”贵妃猛地站起来,金步摇撞在案几上,发出刺耳的响声,“那是……那是戏班的账目!”
“是吗?”承瑾从绣篮里取出个东西,是片被火燎过的纸角,上面还留着半截墨迹,“这是奴婢在焚纸炉边捡到的,上面的字迹,与太医院给金军使者开的药方笔迹一模一样。”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只有檀香在炉里明明灭灭。太后看着那纸角,忽然叹了口气:“难怪近来禁军的粮草总不够用,原来是有人偷偷送给了金人。”她看向韦贤妃,“那日你在竹林里敲的铜铃节奏,是金军的暗号吧?三短一长,代表‘今夜可行’。”
韦贤妃放下茶盏,石青色的衣袖垂落,露出腕间的玉镯——那镯子内侧刻着个极小的“金”字,与纸卷上的笔迹如出一辙。“太后明鉴,”她忽然笑了,“臣妾不过是想试探试探谁是内奸,没想到真钓出了鱼。”她看向承瑾,“承瑾姑娘那日往普渡幡上绣的‘生’字,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原是在给禁军报信,对吗?”
承瑾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上面还沾着金线的粉末。那日往幡上添最后一针时,她确实故意把笔画拖长,顺着梁上的阴影画出道暗号——那是父亲教她的军中密语,代表“东南有埋伏”。原来韦贤妃早就看懂了。
“来人。”太后放下佛珠,声音沉稳,“把张公公和贵妃带去刑部,彻查通敌一事。”她看向承瑾,目光柔和了些,“你那半只渡船荷包,该补全了。”
承瑾握着荷包的手微微发烫,青灰色丝线上的“姜”字在烛火里泛出微光。她忽然明白,那日韦贤妃的侍女送来的河灯,纱纸上的半朵玉兰根本不是补绣,而是用父亲的染法做的记号——花瓣边缘的锯齿纹,代表“万事俱备”。
七月三十的夜里,绣房的窗棂被风吹得轻响。承瑾坐在灯下,将最后一针穿过荷包的布料,孔雀蓝的衬里透过针脚露出来,像极了小时候父亲染坊里的夜空。夏枣趴在桌边打盹,怀里的香囊露出半截流苏,上面绣着的小荷叶沾着点金粉,是白日里从太后面前的案几上蹭到的。
“姐姐,”夏枣忽然惊醒,揉着眼睛道,“太后说明日寿宴,让你也去呢。”
承瑾放下针线,荷包上的“姜”字终于补全,旁边还多了个小小的“宋”字。她想起父亲说的“染布要顺着水,做人要顺着心”,此刻御河里的河灯虽已漂远,但那些藏在丝线里的忠魂,那些浸在染料里的赤诚,正顺着月光,往每个人的心里去。
窗外忽然传来报捷声,禁军统领的声音穿透夜色:“金军大败!姜将军带兵回城了!”
承瑾推开窗,见东南方的天空泛着鱼肚白,像极了她染坏的那批丝线在水里舒展的模样。远处的宫墙上,新挂的普渡幡在风里招展,黄色的缎面上,金线绣的“往生”二字闪着光,而被众人忽略的幡角,藏着片用孔雀蓝绣的玉兰花瓣,在晨光里轻轻颤动。
夏枣指着天边的朝霞,兴奋地拍手:“你看!像不像姐姐染的孔雀蓝?”
承瑾望着那片霞光,忽然想起中元节那日烧纸时,父亲说的话:“颜色会褪,但人心不会。”她握紧手里的荷包,指尖触到线头上沾着的香灰与苏木屑,混着的那点银粉,原是韦贤妃故意留下的——那是通往自由的路,用信任与勇气铺就的,不会褪色的路。
八月初一的寿宴上,承瑾穿着新做的襦裙,孔雀蓝的裙摆上绣着玉兰,针脚细密得像岁月的纹路。姜将军站在殿中,身上的战袍泛着同样的蓝色,那是用她染的丝线染成的,在阳光下闪着温柔的光。
太后拿起承瑾绣的荷包,“松鹤延年”的纹样里,藏着片极小的玉兰花瓣。“这颜色好,”她笑着说,“像极了大宋的天空。”
承瑾低头行礼时,看见自己的裙角扫过金砖,沾起的香灰与金线粉末融在一起,画出道细细的痕,像条河,河上漂着盏莲花灯,灯影里,有她从未忘记的亲人,和永远不会褪色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