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翊寒脸色发白,声音都打着颤:“姐,那咱还进去吗?”
“当然进。”舒南笙说得理所当然。
“别怕,都是唬人的把戏,知道路子就没事。跟着我走,记住脚步位置,走慢点。”
她自然地伸出手,舒翊寒犹豫了一下,紧紧抓住了姐姐的手。
舒南笙牵着小弟,当先步入石壁阴影下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舒沉舟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
光线骤然黯淡。
狭窄的通道仅容一人勉强通过,两侧石壁粗糙而湿冷,似乎还能嗅到苔藓和某种金属机括冰冷的气味。
舒南笙走得极稳,每一步都精确地落在某个特定的石块上,口中低声给弟弟提点:“抬脚,跨过那道浅沟,别踩边上的青苔。对,现在往左一步,踩最平整的那块,再往右,踩住这块尖一点的石头……”
舒沉舟跟在最后,越看心中越是惊异。自家这妹妹,竟能如此熟稔地领着他们在凶险的兵家迷阵中穿行,那份从容气度,绝不仅仅是聪慧二字可以涵盖。
约莫半盏茶工夫,眼前的甬道忽地豁然开朗。
一片幽深宁静的山谷扑面而来。
谷内比外面天色更暗沉几分,却奇异地令人觉得平和。
溪流淙淙,各种难以名状的花草香气糅合在一起,清新地沁入肺腑。
视线所及,绿意盎然中点缀着不少形状奇特的植物,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远处依稀有座竹篱草堂的影子,几星暖黄色的灯火在其中跳跃。
舒南笙熟门熟路地顺着隐约踩出的小径往前,直抵草堂前的小院。
“老褚头!我来了!”她扬声喊道,声音在山谷里荡开一圈回音,毫不客气地推开虚掩的竹扉。
竹堂内光线比外面略亮。
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袍的老者,正背对着门俯身在一个药碾槽前用力碾着什么,“咚…咚…”的声音沉闷而单调。
听到舒南笙的喊声,那声音顿住。
老者猛地直起身,转过身来。
脸上皱纹深刻,纵横交错,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此刻正喷着火。
“臭丫头!”褚伯谦把手里的药杵往槽里重重一撂,几步就跨到堂屋中间,指着舒南笙的鼻子就开始数落,“你还知道来?小没良心的!老头子一个人在这山沟里等着发霉,头发等得更白喽!指望不上,指不上!”
他语气极冲,可那眼底深处藏不住的笑意,却暴露了他并非真的气恼。
舒南笙非但不恼,反而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这不就来了嘛?您这地方,九曲十八弯的,哪那么好找?”
她边说边径自走到一边,拉过两张竹编的小马扎,一张递给还不知所措的舒翊寒,另一张让舒沉舟随意坐了。
眼睛在堂屋里扫了一圈,看见墙角矮几上放着一盘青里透红的果子,眼睛一亮,起身就过去抓了一个最大的,塞到舒翊寒手里:“别愣着,饿了吧?喏,老褚头的野梨子,看着青,甜着呢。”
她自己挑了个小的,在袖口随意擦了擦,“咔嚓”咬了一大口,汁水淋漓。
褚伯谦被她这反客为主的架势气笑了,哼了一声,目光倒是落到了规规矩矩坐在小马扎上的舒翊寒身上:“这娃儿?你家的?”
“嗯,我弟弟,叫翊寒。”舒南笙一边嚼着果子,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顺手又扔给一旁的舒沉舟一个果子。
舒沉舟接过,却没有吃,只是捏在手里,对褚伯谦恭敬地行了个半礼。
褚伯谦不再理会舒南笙,他凑近几步,那双锐利的眼睛在舒翊寒身上快速扫过。
舒翊寒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头埋得更低。
“娃儿,手给我瞧瞧。”褚伯谦的声音莫名地低沉了几分。
舒翊寒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姐姐。
舒南笙对他点点头,温声道:“给褚爷爷看看。”
舒翊寒迟疑地伸出手,递到褚伯谦面前。
褚伯谦伸出自己那只手,轻轻握住了舒翊寒的小手腕。
另一只手将舒翊寒的五指完全摊开,低头凝神,拇指和食指指腹反复摩挲着少年那几根手指,尤其在指尖来回按压。
越看,褚伯谦那双眼睛里,光芒就越发锐利。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向舒南笙,激动的声音都拔高了几个调:“像!太像了!这筋骨,这指腹的弹性,丫头!这娃儿和你小时候的手,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天生的好料子!绝对是学针灸的好料子!”
他像是怕人跑了似的,更加用力地攥紧了舒翊寒的手腕,目光灼灼盯着孩子懵懂又有些受惊的小脸,急切道:“娃儿!跟我学!学针灸!学医!做我徒弟!老头子这一身本事,倾囊相授!保你以后也能救万万千的人命!跟我学!答不答应?”
那语气,仿佛不是收徒,而是在讨要一件稀世珍宝。
舒南笙咽下最后一口果肉,顺手把果核精准地丢进窗边的藤编篓子,拍拍手上的汁水,这才慢悠悠地开口:“翊寒,二哥,这位就是‘判死簿’,褚伯谦。”
砰!
舒沉舟手里的果子直接掉在地上滚出老远!
他霍然站起身,脸上是见了鬼似的震惊,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老顽童。
判死簿!
传说中能从阎王手里抢人,医毒双绝却早已销声匿迹数十年的传奇神医!
竟是眼前这位?
舒翊寒也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了头顶,整个人都僵在了小马扎上:判死簿?神医?要收我做徒弟?他想学医吗?
好像想过的,以前看见书里悬壶济世的故事也曾向往过。
可是这个看起来怪怪的爷爷……真的是神医吗?
舒翊寒彻底懵了。
他像个被点住了穴道的小泥人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褚伯谦,忘了说话,忘了点头,也忘了摇头。
完全是一副被这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砸晕了的模样。
褚伯谦只当他是嫌弃或是不愿,急得山羊胡子都翘了起来。
“嗡!”
一道长而细的金光在他指间猛然绷直,颤巍巍地发出细微的鸣音。竟是一根足有成年男子手掌长度的特制金针!
“瞧瞧!好东西吧?”褚伯谦手指微动,那根长长的金针在指尖如同活物般灵巧地翻转游走,速度奇快,幻化出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金色残影。
“老头子用它救过数不清的性命!刺穴入髓,能通阎罗,小子!拜我为师,学成了它,救死扶伤,这才是男儿该做的事!不比你在府里读书来得强?你可愿意?”
那金针的流光,在舒翊寒漆黑的瞳孔里跳跃闪烁。
他依然呆呆的。
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落在舒翊寒有些单薄的肩膀上。
他一个激灵,茫然地抬起头,撞进姐姐舒南笙含笑的眼眸里。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舒翊寒猛地吸了一口气。
他再次看向褚伯谦,看向那金针,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飘,小心翼翼地问道:“褚爷爷……您说的是真的吗?您真愿意教我?”
褚伯谦毫不犹豫地点头,目光热切:“愿意!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只要你肯学!”
“我愿意!褚爷爷!我学,我愿意跟您学!”
“好!好孩子!老夫今日就收下你了!天佑我褚门,终得佳徒!哈哈哈哈哈!”
褚伯谦的笑声在堂屋里回荡,“翊寒啊,你今日就留在谷中,或者明日一早,让你哥把你的行李送来!从明日起,就跟着师父,师父保管将这一身压箱底的本事,统统教给你,绝不藏私!”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旁边坐着的舒南笙:“南笙丫头,你放心!老头子说话算话,必倾囊相授!翊寒跟着我,错不了!”
舒沉舟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显然对弟弟能得此机缘十分满意。
舒翊寒虽然肩膀被抓得有些疼,但小脸上也满是紧张和期待。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着的舒南笙开口了:
“不行。”
“啊?”褚伯谦的笑声戛然而止,愕然地看着她,抓着舒翊寒的手下意识松开了些。
“妹妹?”舒沉舟脸上的笑容僵住,满是困惑。
舒翊寒也茫然地抬起头。
在三人错愕不解的目光注视下,舒南笙站起身。
她个子不算很高,但此刻站在那里,自有一股气势。
“褚老,翊寒拜您为师,可以。但有一条——他不能留在万安谷。”
“什么?”褚伯谦以为自己听错了,白眉毛拧成了疙瘩,“不住谷里?那如何学艺?老夫这一屋子的医书典籍、药材标本、制药器具,难道每日搬进搬出不成?胡闹!”
舒南笙对他的质疑置若罔闻,清晰地说出自己的条件:“不是让您搬东西,是请您搬出万安谷,搬到城里去住。我会在城中为您寻一处清静雅致的宅院,翊寒每日清晨去您府上学习,日落前归家。如此,既不耽误他侍奉双亲,也方便您教导。”
她话音落下,堂屋里一片死寂。
褚伯谦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涨红了脸,指着舒南笙,气得胡子直抖:“你这丫头!好大的口气!竟敢让老夫搬家?老夫在这万安谷住了快五十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浸透了老夫的心血!你让我搬出去?简直岂有此理!”
舒沉舟也急了,连忙上前一步,低声劝道:“南笙,不可对褚神医无礼!学艺自然要随师父,哪有让师父迁就徒弟的道理?这太过分了!”
舒翊寒看看暴怒的师父,又看看焦急的二哥,最后望向一脸平静的长姐,脸上满是惶惑。
舒南笙心中的算盘打得极响:
其一,万安谷山高路险,褚老头年事已高,独自住在此处,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或是摔了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早有心思劝这倔老头搬出去,只是苦无良机。如今他自己送上门来,岂能放过?
其二,她脑中那几张精妙的药方已有了雏形,但其中几味药材的炮制调整,非褚伯谦这等老手不能指点。
她日后少不了要频繁向他请教。若他住在谷里,自己难道天天翻山越岭?光是想想那崎岖的山路就腿肚子转筋。
如今正好,借着老头儿求徒心切,将搬迁作为拜师的条件,一举两得!
“过分?”舒南笙微微挑眉,“褚老神医,您收徒,图的是传承衣钵。只要翊寒每日准时到您跟前,虚心受教,您在谷中教和在城中教,又有何本质区别?莫非您这毕生所学,还挑地方不成?”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舒翊寒身上,话却是对着褚伯谦说的:“况且,翊寒年纪尚小,骤然离家独居深山,于情于理皆不合。我舒家父母健在,岂有幼子长年离家之理?您若真心疼惜徒弟,也该为他周全考虑。在城中,既能安心学艺,又能承欢膝下,岂不两全其美?”
她句句在理,噎得褚伯谦一时语塞,只能瞪着眼睛,呼哧呼哧喘粗气。
舒南笙不再看他,转而看向舒翊寒,语气放柔了些许:“翊寒,你自己说,是愿意一个人住在山里跟着师父,还是每日去师父那里学,晚上回家?”
舒翊寒被长姐清亮的目光看着,又偷偷瞥了一眼气得胡子翘起的老神医,心里其实更愿意住在家里。
他毕竟才十岁,犹豫了一下,小声嗫嚅道:“我……我想每日回家……”
褚伯谦一听,看向舒翊寒,这孩子眼神清澈,根骨上佳,心性更是纯良,正是他苦寻多年的衣钵传人!
难道就因为这丫头的刁难,就此错过?
不行!绝对不行!
老头子这辈子,眼看就要入土了,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么一棵好苗子!
绝不能放手!
老头子脸上的皱纹纠结成一团,内心天人交战,激烈得如同油煎火烹。
搬?离开这住了大半辈子的山谷?到一个陌生的城里去?
不搬?这到嘴的好徒弟就飞了,衣钵传承无望!
搬?不搬?
搬!不搬!
时间一点点过去,堂屋里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
终于,褚伯谦猛地一跺脚,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搬!老夫搬!”
他死死盯着舒南笙,咬牙切齿地补充道:“但是!给老夫找的地方,必须安静!离那些市井喧嚣越远越好,若是吵得老夫头疼,教不了徒弟,可别怪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