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世安刚在支票簿上签完最后一笔——支付给北戴河庄园的季度修缮款，闻言缓缓抬眼，看向老罗双手恭敬递上的信封。
素白信封，无落款，唯封口处赫然盖着摄政王府独特的、盘龙纹样的朱红火漆印。
无需拆开，也知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柯世安拆开信封，齿间叼着尚未点燃的“哈德门”香烟。
展开带着浓郁脂粉香气的洒金信笺，映入眼帘的果然是意料之中的名字——玉格格。
正是这个不谙世事、沉溺幻梦的少女，在他原本按部就班的人生棋盘上投下了第一颗搅乱全局的棋子。
信中充斥着对那桩婚事的震惊（“世安哥怎可娶那等女子？！”）、委屈的道歉（“父王此举定是糊涂了，绝非我意……”）
以及……一如既往、令人窒息的倾慕（“我知你心中苦楚，更知你忠义无双……”）。
字里行间，仍是一个沉溺在旧式才子佳人戏文里、做着英雄美人美梦的天真少女。
摄政王为女担忧而昏招迭出，似乎也“情有可原”了。
“少爷，老奴实在……办事不力。”
老罗躬身告罪，额头渗出细汗，“老奴本想拒收，可送信的王府长随态度强硬，说是郡主殿下严令必须亲手交到您手上……老奴不敢……”
“无妨。”柯世安划燃一根洋火点上烟，语气平淡无波，从宽大的红木书桌前踱开。
多年来，这位玉格格一直通过她的贴身嬷嬷传递书信。
他早已懒得回复，但对方那不合时宜的执念似乎从未消减，如同附骨之疽。
柯世安踱到壁炉边，炉火正旺，驱散着春夜的微寒。
他随手将那封散发着廉价脂粉香气的信笺投入跳跃的火焰。
火舌迅速贪婪地舔舐着精致的洒金信纸，扭曲，焦黑，最终化作一小撮灰白的余烬，无声无息。
窗外，西天被晚霞烧得一片通红，如同泼洒的朱砂。
难得的闲暇夜晚，柯世安并未待在宅中。
他换上轻便的白色细布短褂和长裤，在离宅邸不远的、有路灯照明的公园林荫道上慢跑了几圈，直到夜幕完全笼罩京城，星辰初现。
汗水浸湿了额发，也冲散了白日里积攒的些许烦躁。
他沿着通向宅邸后花园的卵石小径返回。
冲了个比平时更久的热水澡，刚披上柔软的深色丝绒睡袍系好带子，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
“少爷，王府……又有信到！”老罗快步走进来，手里捧着另一个信封，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难以置信的激动。
柯世安正推开面向花园的雕花长窗，让带着草木清香的夜风涌入，闻言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
一日之内，两封王府来信？就在玉格格的痴缠即将触及他耐心极限之时，老罗报出了出乎意料的消息。
“是……是摄政王王妃生辰宫宴的请柬！少爷，您……您现在是王府的座上宾了！”
老罗激动得声音发颤，浑浊的老眼竟有些湿润，双手将那份制作极其精美、烫着耀眼金边的请柬奉上。
柯世安接过请柬，入手沉甸甸，是上好的硬卡纸。
脸上并无多少波澜，仿佛只是收到一份寻常公文。
他展开内页，大红洒金的底子上，“柯世安”三个端正的铅字端端正正地印在受邀宾客之列——
这个在真正的“遗老新贵”交际场中一直被有意无意排斥在核心圈外的名字，此刻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摄政王府最高规格宫宴的名单上。
这似乎便是他配合那桩荒唐婚约所获得的第一份、也是意料之中的“酬劳”。
“天上的夫人……想必也会欣慰的。”
老罗悄悄用袖口拭了拭眼角，声音哽咽。
他是看着柯世安长大的老仆，深知这份认可对少爷的意义。
柯世安点点头，未置可否。
母亲的心情他无从揣测，但此刻，北戴河那位继母柯夫人的心情，必然精彩纷呈——恐怕要妒火中烧，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了。
想到此处，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满意的弧度，转身面向花园。
凉爽的夜风送来玉兰和晚香玉的清香。
那个迟早要再见的女子的面容——林晚晴苍白倔强的脸，在窗外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丛中一闪而过。
这笔交易，付出的代价尚可承受，而收获……倒也不算坏。
柯家的黑色“斯蒂庞克”轿车加速驶入京城最繁华的东交民巷附近。
柯杰夫缓缓睁开假寐的眼，望向车窗外。
通往摄政王府邸的东华门大街上，早已排满了各式华贵的轿车、马车和簇新的黄包车。
夜幕初降，王府门前巨大的煤气灯和沿途悬挂的彩灯将街道映照得如同白昼，街上人头攒动，都是为了观赏这王府盛宴前的盛景。
他欣赏着璀璨的灯火和车水马龙，目光却忽然被旁边一辆并行的、挂着军牌的黑色“别克”轿车攫住——车头上醒目的金色虎头徽记。
是何督军的车！掌控着富庶江南数省兵权的实权人物。
柯杰夫不动声色地透过车窗玻璃斜睨过去。
被称为帝国新贵翘楚的何督军，其主人何云峰不过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据说手段却极其老辣。
或许是感受到了凝视，那位年轻的督军缓缓转过头来。
两道目光在隔着车窗玻璃的空气中短暂相接。
年轻的督军脸上毫无波澜，眼神深邃平静，只微微颔首，礼节性地致意，随即淡然移开了视线，仿佛只是看到路边一块石头。
“今天，终于有机会让世平正式拜会何督军了。”
柯杰夫收回目光，带着殷切的期待看向坐在对面的儿子柯世平。
柯世平正专注地阅读膝上一本厚厚的德文原版哲学书，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透着学者的沉静，闻言才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父亲的意思是？”
“你的未婚妻，赵明慧小姐。她父亲赵参议员在江南颇有根基，与何督军也多有往来，或许能为你引见一二。若能攀上何督军这条线，对你日后……”柯杰夫语重心长。
“可是父亲，明慧与何督军并无私交，而且……”柯世平推了推眼镜，面露难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