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斋的书案上早已摆好了新茶和精巧的茶点果子,府中的使女在添上新香以后,皆退出了房间,只余下李全胜守在刘聿洵身侧。
“这样比较起来,李副将的茶确实是难以下咽。”范金谦抿了一口新添的茶,问道,“刚才这些个女使丫鬟都去哪里了?”
“方才她们都到后园子去了。”
刘聿洵想起了平阳郡主离开时说的话,好奇之心又被勾了出来,便开口问道。
“王姑娘在后园子都说了做了些什么?”
“没有其他,只是见着一个女使就跟她们说王公子已经婚配,还有……”
“还有什么?”
见李全胜支支吾吾没有继续往下说,刘聿洵催促到。
“说王公子有隐疾。”
李全胜看着刘聿洵的脸色变了变,适才他刚听到这些的时候也如刘聿洵这般不敢相信。
“哈哈哈,怪不得平阳郡主说此女有趣。”此时范金谦正端着茶盏轻啜,听闻此处,笑意骤起间喉咙一呛,连声咳嗽,“到底是什么事情,需要她这样败坏自家哥哥的名声。”
刘聿洵都能想到王太初在后园子的样子,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那日在康王府王太初那些口不择言的话语,如刘昭宁所说那样,她的确是个有意思之人,一个有趣的妄人。
“此事我已经允诺王姑娘不对外说起,还望范兄见谅。”
“好好好,我不强人所难,只是不知道绍安兄知道此事会是何感想。”
范金谦清了清嗓子不再追问,收起笑容,表情神态严肃认真了起来。
“年初之时殿下嘱咐我调查的事情,现下已经有了眉目。”
“可行?”
刘聿洵悬心久矣,急欲知其果,无暇询问本末。
“不可行。”
范金谦看着他急切期盼的眼神,话语间也没有多余。
“我仔细探查寻访了一番,更是认真比对了价格,了解到从江三口北上运来万安城的军粮都是从越州府清平县而来。如果真如殿下所言贪贿之事发生在万安城,照理说直接让军粮从明州府三江口北上直达西境而不过万安理应能便宜不少。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粮食从越州府到达明州府之时,那粮食的价格已逾常数数倍。”
“哦?越州府毗连明州府,近在咫尺,即使粮食都是从清平县漕运而来,水路亦不过数百里耳,更何况今年并未听越州府有何灾情,粮价岂会翻数倍之多?”
“臣也觉着奇怪,因此找了可靠之人前去清平县调查,今年虽无灾情,粮食产量也尚可,但是能流通于市场的却不多,因为清平县的百姓,有积欠的粮食要还。”
“怎么会?”刘聿洵的眉毛蹙在一处,继续问道,“前些年清平县灾情严重,逋赋过多,难以完纳,朝廷已经接受越州府知府李茂才的请求豁免了那些年的赋税,何故还有积欠的粮食要还?”
“不仅如此,清平县的百姓事实上多数已无田地可种,灾情最严重的那些年,好些个农民卖掉了土地成为了佃农,或者有些干脆成为了富户的家奴,所以清平县的粮食,产量有多少,流通到市场上又有多少,这些话语权都已经落在了少数人的手中。”
“可笑,如此这般,他李茂才倒是不管了?”
“李知府管了,挨家挨户上门拜访,只是多数都以粮食质量不过关为由,拒绝流入市场,此番要不是章长兴出面,恐怕连这些军粮都凑不齐,更别奢谈什么价格了。”
范金谦长叹一口气,年初他收到刘聿洵的回信,说起西境军粮吃紧的消息,原本想着今年风调雨顺,甘霖应时而降,此岁必当仓廪丰实,如若直接从南方直运西境,必定能解西境之急,却没想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朝廷对军队每年的拨款都有定额,如果粮价控制不住,周致正的部队就只能饿肚子了。”
“臣倒有疑问恳请殿下解答,周致正的西军和徐涛达的北军互成犄角之势,两军之间彼此距离也不远,何故此次只有西军向兵部求急,而北军却可自足,更何况据我所知安西县屯田所产之粮大部分也都是先紧着西境。”
“那可是说来话长了。”
刘聿洵唇角微扬,鼻息间泄出轻嗤,眼尾斜挑示意李全胜。
好一会便看到李全胜拿了个锦盒过来,放在案上打开。
范金谦好奇拿起盒中之物,打开细看,倒吸一口冷气。
“十万两,见面礼。”刘聿洵拿起茶盏,想顺顺气,“如此阔绰,徐都督用得着向兵部求急?”
“此人胆子也忒大了些。”范金谦将银票扔回锦盒中,愤愤而言。
“可不是,今年西面年景不好,安西县田亩产量有限,周致正急件来京求的也不过是两万石粮食,即使是按照现今贵价一两一石计算,整个西军要的也不过是两万两。可这个徐涛达倒好,初次见面就给我塞了十万两,还说让我买茶喝,我倒是好奇的很,这徐都督平日里喝的到底是什么茶水,竟如此金贵。”
“哈哈哈,可见殿下平日里在外的名声也是一片狼籍呀。”
“人若没有欲望,就没有破绽,没有破绽,请君入瓮这出戏便没法子演。这样也好,如若我真的在外经营两袖清风的形象,这徐涛达的银票还递不到我跟前呢。”刘聿洵抬眼示意李全胜将银票撤走,“我从未指望徐涛达这样的人能如同周致正那般捍患御敌,有让鞑靼望风而溃之气魄。我也早已听闻北军有吃空额,冒领军饷入私囊的嫌疑,但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他们能将鞑靼挡在边境之外,朝廷不会在意那几个三瓜两枣。况且徐涛达的北军蔽翼张势,向来只是西军的掩护之军,但功劳战功周致正从未少过他北军的。如今倒好,出入锋镝之军连饭都吃不上了,这北军居然还能使大钱贿赂本王。”
“如今军队各级将官都吃空额,按籍虽有名,营伍却无兵,趁着殿下手上有徐涛达行贿的证据,何不趁此机会杀鸡儆猴。”
范金谦话音刚落,刘聿洵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喉结滚动两下才缓缓开口道。
“徐涛达是赵普的门生。”
他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淡淡说了一句,眼底的光一寸寸暗了下去。
范金谦开口想要劝解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面对权倾朝野的赵普,他也只能以茶当酒,长叹一口气蒙头饮尽。
“呵呵,范兄也不必叹气,好在你我现在有徐涛达的十万两,对西境的将士来说也算是个好消息。”
刘聿洵深吸一口气,眼中的纠结和烦闷瞬间消散。
“请范兄先行带五万两帮我在明州为西军筹措军粮,不经万安府直接走陆路运送去凉州府,从未有如此数量粮食走过那条路,此次也正好走一趟测试一番。”
“可是短时间内在市场上筹措如此数量的粮食,恐怕会推高明州府的粮价。”
范金谦在心中盘算了一番开口问道。
“如果直接去越州府采购粮食呢?”刘聿洵顿了顿,目光沉了沉,改口道,“此事还需在暗地里进行,不可声张,恐怕还不能直接去越州府采购,还是得先苦一苦明州的百姓呀。”刘聿洵看着不发一言的范金谦,继续说道,“范兄知道,鞑靼长年累月犯我边境,军情紧急,兵凶战危,西境若失,如门户洞开,万安府便无险可守。”
“近日在万安城述职鄙人也有耳闻一些闲言碎语,说是周致正留在万安城的姑娘对殿下很是情有独钟,殿下如此想方设法帮助西境,恐怕为的是这个吧。”
范金谦向来爽直,他当然知道通往权力巅峰的阶梯,每一级都沾着洗不净的血污和牺牲。可是当刘聿洵的嘴里,轻描淡写地说出苦一苦他明州府百姓之时,他却难掩心中怒火。
“范大人无礼。”
李全胜听出范金谦话中的讽刺,抢先一步怒喝。
“无妨。”
刘聿洵轻笑一声,抬手阻止李全胜的继续发难。
“哼,我如此这般无礼之人就不在这里讨嫌了,今日在吏部述完职,明日我便启程回明州了,殿下还是另找他人吧,就此别过。”
范金谦怒气冲冲起身,抱拳行礼以后,便推门扬长而去。
刘聿洵望着范金谦离去的身影,轻叹一声站起身,眼底翻涌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怅然,但很快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冷锐。
“殿下。”
李全胜在身侧小心询问。
刘聿洵重新坐回案前,神色冷峻喃喃道:“原本想着压低征购价直接从明州府送军粮去凉州现下看来已无可能。而且照着范兄的说辞算来,从明州海运入万安这一段所耗水脚银也并不占大头。那问题就只能是出在万安府去往凉州府这一段路了,这么些时间了,万安到凉州的路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还没查到吗?”
“我们留在北境的人已经沿着运粮的路线倒着追查了一路,只在军报上那几处流民抢粮的地点发现了打斗痕迹,但是所有运军全部被灭口,所以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那看来是军中有奸细呀,否则怎么会对军粮运输的路线如此了如指掌。”
他一直觉得,郑岐玉执掌兵部以来,铁腕肃纪,兵部风气清正,贪墨之弊近乎绝迹,但今日看来在那些他们看不到的缝隙处还有见不得光的勾当。
刘聿洵无奈摇头低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指腹还未从眼眶上移开,余光突然扫到桌案上歪斜着的小瓷瓶,是方才王太初塞给他的金创药。
他宠溺地轻笑一声,她好像总是这般没心眼,怕是没有搞明白刀伤剑伤同姑娘家的磕磕碰碰是不同的,她觉得好用的金创药,对刀剑之伤来说怕是什么用处都不会有。
虽是这么想着,指尖却早已经熟练地拧开了金创药瓷罐。草药的辛香混着暖意漫开,他望着罐内暗褐色的膏体,想起了那日在康王府内她追着自己询问四和香的样子,那对海棠花钗环在她的发间晃个不停。
脑袋中灵光一现。
“查辛起山。”
“谁?”
李全胜没听清,追问到。
“兵部职方司郎中辛起山。一个小小的五品官员,女儿确是满身珠翠,那对东珠耳饰更是晃得人睁不开眼,要不是他这个郎中祖上富贵,剩下的可能就只有他贪墨钱财了。”刘聿洵挖了一大块药膏在掌心揉开,涂抹在伤口处,暖意如活泉般顺着肌理渗透,他继续补充道,“兵部职方司的职责之一便是确保粮道通畅,自然对运粮的路线也是了如指掌,派几个人日夜盯着辛起山,有线索了直接向我汇报。”
“属下这就吩咐下去。”
李全胜领命,匆匆往屋外走,刚迈出门槛又猛地停住,转身望着屋内迟疑道,“范大人那边?”
“明日你先去绛云斋买了红豆糕去驿站门口等着他,顺带着将五万两带给他。”刘聿洵想到刚才怒气冲冲离开的范金谦,摇摇头,“顺便告诉他让其从西城门出绕开凤栖县南归,近日有官员上报,从凤栖县来的人中有不少都莫名其妙地发烧和咳嗽,他这书呆子身子羸弱怕是扛不住。”
“属下遵命,只是如果范大人不收银两呢?”
范金谦爱民如子,断然不会做推高粮价这样损害百姓利益的事情。
“那你就转告他,如若他不收,你就会去一趟明州城为我筹粮。他可精明着呢,他知道他自己个儿去还能拖着些时间节奏,不至于让明州府的粮价崩得太快,如果是我派人去了,可更管不了他百姓的死活了。”
刘聿洵哈哈一笑,抬手随意挥了挥:“记得不要偷懒,一定要买绛云斋的红豆糕,他嘴可叼得很,吃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