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屋里的鎏金博山炉吐着淡薄青烟,袅袅娜娜,却冲不散炕几上那堆宫花逼人的艳光。十二支堆叠,粉红娇嫩,花瓣饱满得几乎要胀破,颤巍巍地立在青玉盘里,活脱脱一群刚从脂粉地狱里爬出来的小妖精,吸尽了满室的光。薛姨妈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声叹息沉重得仿佛能把炕压塌:“哎哟,这劳什子!宫里赏下来,倒成了烫手的山芋,白白占着地方,不如……不如散给姑娘们顽去罢!”
周瑞家的脸上堆起层层笑褶,躬身应道:“太太慈悲,姑娘们见了,必定欢喜得像得了凤凰羽!”心底却无声地翻起滔天巨浪:天啊!这偌大贾府,院落横七竖八,姑娘们散得比棋盘上的残子还零落,今日这双老腿,怕是要跑得魂飞魄散了!
薛姨妈指尖如点兵符:“三姑娘迎春,二姑娘探春,四姑娘惜春,每人两支;林姑娘两支;剩下四支……全数捧到你琏二奶奶面前去!”周瑞家的心头噼啪作响,算盘珠子打得火星四溅——梨香院出发,先奔三春住处,再绕到凤辣子那儿,最后才是西边幽僻角落里的林姑娘……她暗自呻吟:这差事,简直比戏台上那浑身插满靠旗的老将军,还要奔命!每一步都踏着酸楚与无奈!
迎春与探春的住处,弥漫着棋枰上无声的硝烟。周瑞家的捧着花进来,脸上绽开一朵过分热情的笑:“姨太太送花儿来,给姑娘们添妆呢!”迎春从黑白纵横的厮杀中微微抬头,目光温柔似水,道了声谢,顺手便将那两支宫花搁在了棋盘边缘。粉嫩的花瓣紧挨着一枚冰冷的黑子,倒像是肃杀战场上,突兀地开出了一抹不合时宜的旖旎春光。
探春倒是眼波流转,捻起一支,指尖抚过那精巧细腻的纹路,笑道:“姨妈费心了。”随即,眸光瞬间又凝回棋盘,对迎春道:“二姐姐,看我这‘征子’!你待如何?”那娇艳的宫花,顷刻间便被更凌厉的棋势风云彻底吞噬。周瑞家的嘴角僵了僵,心中叹息:哦,花儿啊花儿,你们这倾城的颜色,竟成了这方寸战场最寂寞的点缀!无人懂得你们的美丽,无人怜惜你们的盛放!
惜春屋里檀香细细,她正与智能儿小尼姑头碰着头,对着摊开的经卷,一个讲得虔诚忘我,一个听得双眸放光。周瑞家的将那两支粉红呈上。惜春只从喉咙里含糊地“哦”了一声,眼珠儿牢牢黏在经文的墨字上,小手随意挥了挥,如同拂去一粒微尘:“搁着吧。”倒是小尼姑智能儿,目光被那娇艳欲滴的宫花牢牢吸住,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扑扑僧袍,稚嫩的脸庞瞬间黯淡下去,一声轻如蚊蚋的叹息逸出唇瓣,充满了对这尘世繁华不可触摸的怅惘。周瑞家的放下花,心头也沉甸甸地坠了下去:天可怜见!这花儿到了四姑娘这里,怕是要伴着晨钟暮鼓、木鱼清响,提前去领略那无边佛国的空寂了!美丽在这里,竟成了一种罪过!
凤姐院外,周瑞家的脚步猛地钉在青石地上,如同生了根。只听得暖阁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嬉笑,夹杂着凤姐儿那标志性的、又脆又辣的嗓音:“……没脸没皮的下流种子……看我不……”接着是贾琏含混不清的狎昵调笑,丝丝缕缕,缠得人耳热心跳。院门口侍立的丰儿并几个小丫头子,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集体入了禅定,可那一双双支棱起来的耳朵,却泄露了全部心神。周瑞家的老脸腾地一热,心里狠狠啐了一口:老天爷!这青天白日!这琏二爷和二奶奶,真真是……她清了清干涩的喉咙,重重咳了一声,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里头的调笑戛然而止。片刻死寂后,帘子“哗啦”一响,平儿端着个黄铜盆子闪身出来,盆里的水还晃荡着,映出她脸上未及褪尽的红晕。
“周姐姐?”平儿的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尾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周瑞家的忙不迭递上那四支花,眼睛只敢死死盯着平儿绣鞋尖上那一点绒花:“姨太太想着二奶奶,特意送花儿来戴呢。”
平儿接了,强笑道:“劳烦姐姐跑这一趟……”话音未落,里间已飘出凤姐慵懒带笑的声线,像浸了蜜的钩子:“平儿,是谁在外头聒噪呀?”平儿忙高声应道:“是周姐姐,送姨太太的花儿来了!”里头凤姐似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再无声息。周瑞家的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告退出来。走出几步远,那紧闭的雕花窗棂后,压低的、令人面红耳赤的窸窣笑语又隐隐约约、缠缠绕绕地飘了出来。她连连摇头,脚下生风,心有余悸地默念: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这差事送的,险险就要撞破了人家鸳鸯帐里的无边春色!这花儿再美,此刻也沾惹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烫手得很!
最终站·碧纱橱里的冰霜
碧纱橱内,光影浮动。黛玉正斜倚在窗下湘妃榻上,一卷书半掩了芙蓉面。午后的阳光透过糊窗的碧纱,筛下朦胧柔和的光晕,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美得不似凡尘中人,倒像一幅精心描摹的仕女图。宝玉腻在她身侧,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扯着她素色的衣袖,絮絮地说着些孩子气的闲话。
帘子轻响,周瑞家的躬身进来。黛玉眼波微动,缓缓放下书卷,那流转的目光清清冷冷地落在来人身上:“难为周姐姐走这一遭,是什么好东西?”声音如玉珠落盘,却又带着一丝不易亲近的凉意。
周瑞家的心头莫名一紧,慌忙将仅剩的两支宫花双手奉上,脸上堆起十二分的小心与讨好:“姨太太心里惦着姑娘,叫送花儿来给姑娘簪戴呢。”
黛玉的目光,先是落在那孤零零的两支宫花上,它们躺在托盘里,显得那么单薄而可怜。随即,她慢慢抬起眼,那清澈如寒潭的眸子似笑非笑地凝在周瑞家的脸上,问得不疾不徐,字字清晰:“哦?是单送我一个人的呢,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了?”那声音清清泠泠,撞在人心上,竟比数九寒天的冰凌子还要冷上三分。
周瑞家的心里“咯噔”一声,仿佛一脚踏空,直直坠入冰窟!暗叫一声苦也!只得硬着头皮,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姑娘的话……各位姑娘……都已经有了,这两支,是专留给姑娘的。”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炭,灼着她的喉咙。
黛玉闻言,嘴角那抹若有似无、淡如云烟的浅笑,瞬间冻结、碎裂!她伸出两根春葱般的玉指,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嫌恶的矜持,轻轻拈起那两支花,仿佛拈着的不是娇蕊,而是什么不堪的秽物。她只瞥了一眼,随即从鼻腔里逸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嗤笑:“哼!我原就料着了!不是别人挑刺剩下的,也轮不到我林黛玉的头上!”话音未落,手腕一翻,那两支花已被决绝地、轻蔑地撂在旁边的小几上。力道看似不大,花瓣却受惊似的簌簌颤抖起来,滚了两滚,零落得可怜。
宝玉在一旁,早惊得大气不敢出,一颗心被黛玉那冰刃似的目光和话语刺得千疮百孔!他眼巴巴地瞅瞅黛玉冷若冰霜的侧脸,又看看几上那两朵备受摧残、瑟瑟发抖的花儿,急得心火如焚,手足无措,只恨不能立刻生出千百张口舌来剖白!他慌忙抓起那两支花,像捧着稀世珍宝般急切地递到黛玉眼前,声音因焦急而发颤:“妹妹!好妹妹!你快瞧瞧!这花儿……这花儿多精致!多配你!若簪在你云鬓边,定是天上人间独一份的清雅!她们……她们那些俗脂庸粉,哪里懂得?哪里配得上这样的花!”他语无伦次,只想扑灭她眼中的寒冰。
黛玉猛地扭过身子,只留给他一个裹着冰霜的、决绝的后脑勺和一句比冰更冷的话:“谁稀罕!”
周瑞家的僵在原地,如同一尊骤然被冻住的泥塑木雕,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卑微的笑容彻底冻裂剥落,手脚都寻不到安放之处。她喉咙发干,勉强挤出干涩的告辞,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出了这令人窒息的碧纱橱。身后,只隐约传来宝玉那带着哭腔、卑微到尘埃里的焦急呼唤:“好妹妹……是我该死……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周瑞家的逃到廊下,背靠着冰凉的红柱,才敢抬手抹了抹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心有余悸地喘息:哦!这位林姑娘!真真是用水晶雕了心肝,用琉璃做了人儿!碰不得!一碰就碎!送个花儿竟送出泼天的大不是来!这碧纱橱,这差事,从今往后,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罢!一步也再不敢踏错了!
宁国府巍峨的兽头大门前,凤姐的翠盖珠缨八宝车稳稳停下。尤氏携着秦可卿,早已领着一群衣着光鲜的媳妇丫鬟,笑吟吟地候在二门内。尤氏亲热地挽住凤姐的手臂,那热情仿佛要溢出来:“可算把你这位神仙妃子盼来了!今日定要好好乐一日,不醉不归!”秦可卿温婉娴静地跟在身侧,眉眼含笑,宛如一株临水的娇弱水仙,只是那过分苍白的脸色在明亮的日光下无所遁形,透着一股子令人心颤的、弱不胜衣的楚楚风致。
笑语喧阗中,众人簇拥着进了上房。刚捧起那汝窑天青釉的茶盏,尤氏忽地想起什么,眉眼弯弯地笑道:“对了,可巧得很!可卿她兄弟秦钟,今儿也在府里,正好唤来给婶子磕个头,请个安!”说着便挥手命贴身丫鬟快去传唤。
凤姐放下茶盏,用帕子掩着唇,笑声如银铃般滚落:“嗳哟!阿弥陀佛!我耳朵里早灌满了!都说你们家这位小舅爷,生得是天上有人间无的品貌!今儿总算能开开我这双俗眼了!”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锦绣帘栊“唰啦”一声轻响,一个身着月白云纹绫衫的少年,低着头,带着几分初见的羞怯与恭谨,步履轻缓地走了进来。他身量尚未完全长开,骨架却已显露出玉树临风般的清俊轮廓。待他行至堂中,依礼深深揖下,再抬起头的刹那——
满屋子衣香鬓影、珠光宝气的女眷,连同见惯了绝色的凤姐和宝玉,都不约而同地在心底倒抽了一口冷气!仿佛一道无形的、炫目的闪电,劈开了这富贵堂皇的厅堂!
宝玉更是如遭雷击!手中那只温润的青玉斗笠盏“当啷”一声脆响,险险脱手滚落!他整个人直愣愣地从紫檀嵌螺钿的圈椅上弹了起来,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要将眼眶撑裂,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死死捆缚,一瞬不瞬、贪婪而灼热地钉在秦钟身上!那眼神滚烫,似要将眼前这清绝的人儿彻底熔化,吸入自己的骨血魂魄之中!
天啊!这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若说宝玉的美,是那精心供养在玉堂金屋、光华璀璨的富贵牡丹,那么眼前这少年秦钟的美,便是深谷幽涧旁悄然绽放、不染尘埃的空谷幽兰!他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鼻梁秀挺如精雕,唇色是天然晕染开的淡淡薄红。肌肤细腻莹润,竟比上贡的甜白釉瓷器还要通透无瑕!尤其那双眼睛,清澈见底,眸光流转间带着一丝初涉人世的怯生生羞赧,如同林间晨雾中骤然受惊、回眸凝望的小鹿,湿漉漉的,瞬间便能击中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激起无边无际想要将其护在羽翼之下的怜惜与渴望!他就那样静静站着,低眉顺眼,周身却仿佛笼罩着一层纯净柔和的光晕,将这满室的金玉琳琅、富贵锦绣,都无声无息地衬出了三分俗不可耐!
“侄儿秦钟,给婶子请安。”少年的声音响起,清越柔和,恰似上好的玉磬轻轻相叩,余韵悠长。
这声音将凤姐从失神中唤回。她猛地一拍手,笑得花枝乱颤,鬓边的点翠凤钗都跟着簌簌摇曳:“哎哟我的老天爷!佛祖菩萨!这可真真是……真真是画儿里走下来的仙童了!快!快近前来!让婶子好好瞧瞧!”她一把拉过秦钟微凉的手,左看右看,口中啧啧赞叹之声不绝,“瞧瞧这眉!这眼!这通身的气派!竟把我们府里这些自诩拔尖儿的,都衬得没了颜色!”说着,眼风还故意斜斜地扫向一旁呆若木鸡、魂魄似乎已离体的宝玉。
宝玉此刻才像被兜头浇了一盆滚水,猛地惊醒过来!他哪里还顾得上仪态,三两步便抢上前去,一把握住秦钟另一只手!那掌心滚烫如火,目光更是灼热得几乎要喷出烈焰来,将眼前人彻底吞噬:“你……你就是鲸卿的兄弟?秦钟?好!好!果然……果然名不虚传!百闻不如一见!”他激动得语不成句,只觉得握在掌中的那只手,柔若无骨,微凉如玉,那细腻的触感透过皮肤直直熨帖到他狂跳的心尖上,引起一阵阵令人战栗的酥麻!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奔涌上来,他恨不能立刻剖开胸膛,将一颗滚烫的心捧到对方面前:“我痴长你几岁,你……你叫我一声‘宝叔’便好!或者……或者只唤我‘宝玉’!什么叔不叔的,俗!忒俗!你我之间,何须这些虚礼!”
秦钟被他这排山倒海般的热情冲击得手足无措,白皙如玉的面颊瞬间飞起两片娇艳欲滴的红霞,更添惊心动魄的艳色。他微微挣扎了一下被紧握的手,却未能挣脱,只得垂下蝶翼般的长睫,声音细若蚊蝇,带着羞涩的轻颤:“岂敢……宝……宝叔。”
“什么敢不敢的!”宝玉非但不松手,反而攥得更紧,仿佛一松手,这天上谪仙般的人儿便会乘风归去!他急切地宣告,眼中燃烧着纯粹的、不容置疑的火焰:“你瞧瞧!你瞧瞧我们!年纪相仿,心性相通!这必是前世的缘分!是菩萨的指引!今日得见,方知我往昔岁月,竟全是白活!”他越说越兴奋,眼前已然展开一幅无比瑰丽的画卷:“我正愁家学里没个知心伴读,孤零零一个人,对着那些迂腐文章,对着那些面目可憎的同窗,好生无趣!煎熬如同嚼蜡!如今可好了!苍天有眼!”他热切地凝视着秦钟清澈的眸子,“鲸卿!你可曾读书?不如……不如今日散了席,就随我回去!我们一处上学!一处吃!一处睡!夜阑人静时,红烛高烧,你我并肩,谈古论今,品诗论画,岂不快活似神仙!胜过独自苦读万万倍!”每一个字都饱含着他滚烫的憧憬与不容拒绝的邀约。
这番石破天惊、热情奔涌到近乎失态的话语,把一屋子人都震得目瞪口呆。尤氏和秦可卿抿着嘴,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凤姐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喘不上气,指着宝玉对尤氏道:“哎哟!我的好嫂子!快瞧瞧!快瞧瞧你们家这小秦相公!怕是把我们府上这位混世魔王的魂儿都勾走了!这架势,哪里是请安?分明是要立时三刻就把人抢回他的怡红院去!霸占起来!”
秦钟被宝玉那灼热得几乎要将他熔化的目光和滚烫汗湿的手心弄得心跳如狂鼓,脸上红霞直烧到耳根,火辣辣地烫。然而,在那双盛满了星辰大海般纯粹欢喜的眸子注视下,心底那份初见的陌生、拘谨与惶恐,竟如春阳下的薄冰,悄然无声地消融了。一丝奇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亲近与暖意,从心底隐秘的角落滋生出来。他抬起眼帘,悄悄地、飞快地觑了这位热情得让他招架不住的“宝叔”一眼。只见宝玉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那份发自肺腑、毫无保留的欢喜与真诚,如同正午最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他身上,将他包裹。鬼使神差地,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那声音轻软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尖:“但凭……宝叔安排。”
这一声应允,如同天籁!宝玉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手足无措,只觉天地万物从未如此刻般明亮美好!他拉着秦钟的手,引他一同坐下,两人挨得极近,衣袖相叠,呼吸可闻。宝玉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家学里的“趣事”,代儒老爷的古板如何令人捧腹,那些不成器的同窗如何顽劣可笑,书房后窗外那棵老桑树结的桑葚如何清甜……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秦钟安静地听着,偶尔抬眼,目光掠过宝玉因兴奋而泛着红晕的俊美侧脸,嘴角不由自主地噙起一丝浅浅的、温润的笑意。一个热烈如火,肆意张扬;一个沉静似水,温润内敛。两人并肩而坐,身影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交叠,竟奇异地勾勒出一幅浑然天成、赏心悦目的双璧图卷。
凤姐瞧着这“一见如故”、几乎黏在一处的两个玉人儿,转头对尤氏和秦可卿低声笑道,语气里满是促狭:“完了完了!依我看,你们家这凤凰蛋似的宝贝哥儿,怕是要被我们府里这位‘混世魔王’给叼回他的金丝窝里去喽!日后这宁荣两府,怕是要因着他们俩,热闹得翻了天去!”尤氏也笑,带着几分纵容:“只要哥儿们能一处安心读书,彼此督促着上进,便是天大的好事。”唯有秦可卿,看着弟弟脸上难得一见的、发自内心的轻松笑意,眼中先是掠过一丝宽慰的柔光,随即,那深藏眼底、如影随形的忧虑又悄然浮了上来,沉甸甸地压了下去。她抬起素手,掩住苍白的唇,低低地、压抑地咳嗽了两声。
宝玉哪里还听得进旁人的言语?此刻他满心满眼,唯有身旁这清雅绝伦的秦钟!只觉得往昔岁月皆成灰暗,唯有此刻,人生才得圆满!他忍不住又凑近了些,几乎是贴着秦钟的耳廓,压低了声音,那语气里带着十二万分的郑重与无限憧憬:“鲸卿!好鲸卿!明日……明日上学,你什么都不必操心!只需带着你这一颗玲珑剔透的心来便是!笔墨纸砚,上好的松烟墨、澄心堂纸!点心茶水,时鲜的果子、新沏的香茗!连带伺候茶水、研磨铺纸的小厮……我那儿应有尽有!都给你备得妥妥当当!从今往后,我们二人,同窗共读,朝夕相对,耳鬓厮磨……一同进益!这世间,还有比这更快活、更难得的事么?你说是不是?”
秦钟被他口中呼出的热气拂过敏感的耳垂,痒得心尖儿都跟着一颤。那一声声亲昵无比、饱含着独占欲的“鲸卿”,更是叫得他心湖荡漾,涟漪层层。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宝玉那双盛满了整个星河、燃烧着炽热情愫的眸子里。刹那间,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周遭的一切声音都远去了,只剩下那双眼眸中令人晕眩的光。鬼使神差地,他再次轻轻地点了点头,如同被那光芒蛊惑,声音轻得只有彼此能闻:“嗯。”
窗外,日影悄然西斜,将两个依偎低语的少年身影温柔地拉长,亲密无间地投映在光滑如镜、价值千金的金砖地上,仿佛他们生来就该如此形影不离。宁国府这看似富贵闲适的午后,金炉焚香,笑语晏晏,却已在不经意间,悄然埋下了一段日后必将搅动家塾风云、牵动无数人心肠、注定甜蜜又苦涩的“孽缘”伏笔。
宝玉痴痴地望着秦钟低垂的、蝶翼般的长睫,心中有个声音在狂喜地呐喊、欢呼:学堂?那死气沉沉的地方算什么?那分明是他和鲸卿的“洞天福地”!是他朝思暮想的“人间仙境”!无数个耳鬓厮磨、朝夕相对的锦绣日子,已然在向他招手!那紧闭的书房,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从此将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温暖而隐秘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