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的身体在听到那声痛吼时,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烬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不去看他胸前那道还在渗血的、覆盖在旧疤之上的新伤。她挺直脊背,目光冰冷地扫过罗杰,然后率先转身,大步走向门口,每一步都踏得极重,仿佛要将内心的混乱和无处发泄的情绪踩碎在脚下。
“跟上!”她冷硬的命令,是对身后的狱警说的。
烬被两个狱警几乎是半拖半架着,踉跄地跟在泠的身后。每一次迈步,胸前那道被激光鞭撕裂的伤口都如同被反复撕扯,灼烧感和撕裂感混合着冰冷的麻木,不断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他能感觉到粘稠温热的血液正不断渗出,浸湿了粗糙的囚服布料,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黏腻的冰冷感。视线模糊,只能看到前方那个高挑而决绝的深灰色背影,在幽蓝通道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如此近,却又如此遥远。
通道幽蓝的灯光在眼前晃动、扭曲,如同沉入水底的幻影。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无法缓解胸腔里那团灼烧般的剧痛和窒息感。烬的意识在极度的痛苦和失血带来的眩晕中沉沉浮浮,如同暴风雨中随时会倾覆的小舟。他几乎是被两名狱警拖着前行,双脚在光滑的合金地板上无力地摩擦,发出拖沓而刺耳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拖拽的力量突然停下,一扇更为厚重、泛着金属冷光的门无声滑开,一股浓烈得刺鼻的消毒水和药剂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医疗舱。
这里的光线比审问室柔和许多,但依旧带着一种无机质的苍白。冰冷的白色合金墙壁和天花板反射着灯光,显得空旷而肃杀。各种闪烁着不同颜色指示灯的复杂医疗仪器安静地矗立在舱壁旁,金属探头和导管如同冰冷的触手。中央一张银白色的合金医疗床,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等待着承受痛苦。
烬被粗暴地架到医疗床边,然后被猛地推了上去。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残破的囚服瞬间刺入皮肤,让他因剧痛而混沌的意识激灵了一下。他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试图缓解胸前的剧痛。
“出去。”泠的声音在医疗舱门口响起,冰冷、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是对着那两名狱警说的。
狱警对视了一眼,似乎有些犹豫。罗杰副典狱长的眼神还历历在目。
“我说,出去!”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爆发的、令人心悸的寒意。她甚至没有回头,但那陡然释放出的、属于顶级强者的冰冷威压,如同实质的冰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医疗舱。两名狱警脸色一白,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立刻转身,快步退了出去,厚重的合金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界。
舱内瞬间只剩下两人。仪器运行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嗡鸣,此刻被无限放大,如同死寂的背景音。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烬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泠背对着医疗床,站在门口的位置。她挺直的脊背对着烬,肩膀的线条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她似乎在极力控制着什么,身体微微颤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只有烬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新的痛楚,也提醒着两人之间那无法忽视的、血淋淋的现状。
终于,泠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褪去了所有属于典狱长的冰冷伪装,只剩下一种近乎脆弱的疲惫。那双曾冰封万里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眼底深处翻涌着痛苦、迷茫、挣扎和一种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巨大悲伤。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医疗床上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烬也正看着她。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但依旧能清晰地捕捉到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捕捉到她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崩溃边缘的情绪。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只牵动了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暗红的血沫再次从唇角溢出。
“水……”他艰难地重复着,声音沙哑破碎得如同砂砾摩擦,“……热水……”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泠压抑的闸门。
她猛地一步冲到医疗床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典狱长,此刻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她俯下身,双手猛地揪住烬胸前那早已被撕裂、被血污浸透的囚服衣襟!动作粗暴得近乎失控!
“为什么?!”她的声音陡然爆发出来,尖利、嘶哑、带着哭腔和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冰冷和自持,在空旷的医疗舱里回荡,撞击着冰冷的金属墙壁。“为什么还要留着它?!为什么还要把它带到这里来?!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让我看见?!”
她用力地摇晃着他,完全不顾他胸前那狰狞的伤口正因她的动作而再次撕裂、涌出更多的鲜血!剧烈的摇晃让烬眼前彻底发黑,胸骨仿佛要被再次折断,剧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几乎要夺走他最后一丝意识。他只能死死咬住牙关,从喉咙深处发出痛苦的呜咽。
“看着我!烬!看着我!”泠的泪水终于彻底决堤,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烬苍白的脸上,混合着他额头的冷汗和嘴角的血沫,一片冰凉粘腻。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和控诉,“你是在报复我吗?!用这种方式?!用这枚勋章?!用你这该死的伤疤?!提醒我十年前是我开的枪?!是我背叛了你?!是我把你推下地狱?!然后你现在带着它回来,是想让我看看……看看我是怎么毁掉一切的?!看看我泠……骨子里有多冷血?!有多活该?!”
她的质问如同狂风暴雨,带着十年积压的悔恨、痛苦和无处发泄的愤怒,狠狠砸向烬。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不仅刺向他,更是在凌迟她自己。她揪着他衣襟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指腹甚至能感觉到他胸前那枚勋章坚硬的轮廓,那枚刻着“赠吾妻泠”、此刻却如同烧红烙铁般灼痛她灵魂的勋章!
烬被她剧烈的摇晃和泣血的控诉撕扯着,身体和精神都濒临极限。剧痛让他的意识一阵阵模糊,但泠那崩溃的泪水和绝望的嘶吼,却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比胸前的伤口更痛,更冷。
报复?他从未想过报复。这枚勋章,这身伤痕,是他活着的印记,是他无法忘却、也不愿忘却的过往。是他支撑着走过尸山血海,最终却倒在自己人枪口下的……唯一一点念想。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被泠抓住的手。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颤抖的指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触碰到了泠紧抓着他衣襟的手背。
那触感冰凉,带着泪水的湿意,却在微微颤抖。
他的指尖没有力气,只是轻轻地、极其微弱地搭在上面,传递不出任何温度,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触碰。
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几乎被他自己沉重的喘息声淹没。但那几个破碎的音节,却清晰地钻进了泠的耳中,带着一种耗尽生命的疲惫和……她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近乎哀求的脆弱:
“别……别哭……”
“疼……真的……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