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青石又冷又硬,膝盖磕在上面痛感仿佛都被恶意放大,观妙执掌白云观,又是人人敬仰的高道,养尊处优多年何时受过这样的皮肉之苦。
但比膝盖更痛的。
是他裹着一身的血和罪,在万众瞩目中,在他幻想已久的傩神祭祀上受审。
“我不明白。”
观妙双手撑地埋着头,脊背微微发抖,像一段旧得快要坍塌的桥梁,牙齿龃龉着:“凶器,血迹,出现时机,明明作案嫌疑最大的人都是她,为什么放着现成的人不抓,非要揪着我不放?”
“我到底哪里有破绽!”
“不是破绽。”
沈度往一旁觑了眼,别说观妙不甘心,他们这些办案的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抓到人,至今回想起来也是迷迷瞪瞪,如在梦中。
而真正主导这一切的人此刻功成身退,冷眼旁观,好似与她全然无干。
倒叫他生出一种抢人功劳的负罪感。
沈度真心实意的感慨:“你顶多算运气不好。”
偏遇上她。
最后一句话沈度没说出口,但包括郭平在内的几人全都听出了未尽的意思。
“沈大人又何必挖苦我,我输于你手心中有疑,想求个明白罢了,你既不肯相告,我无话可说。”
他话落闭嘴,再不吱声。
挖苦?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误会。
沈度无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向阿棠,阿棠却在他目光投来的刹那,如有感应般撇开视线。
沈度:“……”
他斟酌片刻平稳说道:“阿棠姑娘身上的血涂抹痕迹太重,位置不对,这是一点,一两刀就可以杀人,死者却连中数刀,泄愤意味明显,她却与死者并无过往,这是第二点,仅此两处疑点,足以让我细究。”
真论起来,疑点全在阿棠身上。
一个错漏百出的命案现场,碰上一个喜欢刨根究底的县尉大人。
再加上智多近妖的嫌疑人。
才有了如今的真相大白。
“那为什么怀疑我?”
观妙犹不死心,“我自问没有留下错处。”
“重阳深居简出,身边亲近之人不多,而白云观就那么几个人来参加傩神祭,而你,不论是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最有嫌疑之人。”
“你怎么确定凶手一定参与傩神祭?”
“不确定。”
沈度摇头,“但要在人流如织的傩神庙里动手杀人,必然要了解各方的动向和周遭情况,如此一来,范围一步步缩小,要锁定目标不难。”
“可傩神被杀时,我和其他人在一起,时间对不上。你怎么说?”
这下可把沈度问住了。
人是他审的,当时确实打消了他对观妙的怀疑,再加上血衣的出现,观妙的反应,凶手确是此人不假。
但这一点,他百思不得其解。
沈度不由沉默。
“怎么,说不出来?”
观妙伏地苦笑,“看来我真是冤枉沈大人了,我落到这般田地,的确是差些运气。”
沈度浓眉轻蹙。
院门外围观的百姓议论声逐渐大了起来,官府当众审案,他被逼到无言以对的地步,传出去衙门日后就会成为一个笑话。
“如真,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
贺平章听了半响,最初澎湃的思绪平复下来,满腔只余痛楚,观妙闻言身子又是一颤,却没有抬头,也没有理会他的质问。
“阿棠姑娘。”
身后传来小声的呼唤,阿棠回头一看是郭平,她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你帮帮沈大人吧。”
郭平借着夜色的遮掩,挤眉弄眼的朝她求救,阿棠想了想,抬手召他过来,与他耳语一番。
“你就这么跟他说。”
阿棠嘱咐道。
郭平对她点点头,走到沈度身边,将刚才的话原封不动的复述给他,沈度不着痕迹的看了眼阿棠。
“观妙,你说你去见重阳天师时其他几名管事等在小院外面,而你只在里面呆了一炷香的功夫,他们印证了你的说辞,从时间来看,你的确没有作案和收拾现场的时间。”
“可那之后呢?”
“倘若你第一次见重阳的确没有动手,而是之后潜入,杀人害命,也有人能替你严丝合缝的证明行动轨迹不与死者的死亡时间重叠吗?”
“那她又怎么解释?”
观妙追问,“沈大人是想说,我第二次潜入杀人,之后又再度潜入,栽赃陷害于她?那大人恐怕是要失望了,我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这一点贺县令可以作证。”
“不需要这么麻烦。”
沈度经过阿棠一提醒,阻塞的思路豁然开朗,脑子也变得活络起来,“从第一次离开小院到与贺大人相会,你中间必然有段时间是空白的。而阿棠姑娘应该是在你刚杀完人误打误撞的闯了进来。”
“你听到动静以为阿旺他们提前回来,进退不得只能藏身殿内,伺机而动,却不想进来的是个年轻的女子,又是生人,那时天色已晚,站在外面是看不清楚里面状况的,等她靠近后发现尸体,受惊过度以致昏厥,你才现身。”
“从头到尾,她都没发现殿内还有第三个人。”
“而这,恰好合适你栽赃嫁祸。”
这番推论是阿棠深思熟虑的结果,小渔占据她的身体后,对周遭的感知和反应会下降,加上小孩子好奇心又重,被眼前吸引注意力后很难分神去留心其他。
她被脑海中的画面干扰。
以为‘她’是在观妙杀人后二次返回现场时意外被发现,顺势栽赃给她,实际上观妙全程根本没有离开。
——‘她’,闯入了观妙的杀人现场。
至于为什么说是受惊昏厥,而不是观妙将她打晕或者动了其他手脚,原因很简单,她的身上并无不适之感。
真正让她想不清楚的是小渔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小姑娘怕黑。
喜欢明亮,人多热闹的地方,个中缘由恐怕只有回去问她才能知道了。
“话说到这份上,你还要让我再去把人重新招来,一一查问吗?”
沈度沉声,居高临下的睨着观妙,观妙深吸口气,抬起头,看向站在人群中的阿棠,他没错过刚才突然出现的郭平,没猜错的话,他其实是栽在了这女子手里。
沈度说的对,他运气不好。
杀人被她撞见,栽赃又被她揭穿。
都说神前不作恶,他心存侥幸犯了一回忌讳,自此再难回头。
观妙深吸口气,气顶在喉咙,却撑不起他的自尊:“不用了,重阳……是我杀的,我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