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云渊城的夜比除夕还热闹,满城悬灯,鱼龙游走。灯市尽头有座“折桂楼”,楼前立一杆百尺高幡,上书“以剑论灯”。凡能在幡下十步之内,以剑气挑落走马灯而不伤灯纸者,可得黄金百两、名剑“照霜”。
谢长庚挤在人群里,手心仍攥着那枚铜钱。即墨幽邪负手立在他半步之后,一袭墨氅几乎融进夜色,唯银发在灯火里泛着冷光。
“想试?”她问。
少年喉结滚动,他练的是谢家枪,剑从未沾手。可百两黄金能换多少粮食,他比谁都清楚。他刚要迈步,后颈忽被一根冰凉手指按住——那力道不重,却教他半步也挪不得。
“剑是凶器,”即墨幽邪声音低得只有他听见,“今日教你第一事——出鞘之前,先想为何拔剑。”
话音未落,人群哗然。一名锦衣公子已掠至幡下,折扇一抖,扇骨弹出薄刃。剑气如月弧,三盏走马灯同时离绳,旋转不落。楼上传来喝彩:“好一手‘回风流雪’!原来是沈家七郎——”
谢长庚瞳孔骤缩。沈家,正是当年参奏谢家“通敌”的御史之首。
沈七郎收扇,笑意温文:“照霜剑,承让。”
即墨幽邪忽然轻笑一声,那声音像冰下暗泉。她抬手,并指如剑,隔空轻划。无人看清她动作,只见高幡顶端那盏最大的琉璃灯轻轻一晃,灯罩裂开蛛网纹,内里烛火却未晃半分。
灯火透出裂纹,竟在幡上投出两个字——
“谢罪”。
人群死寂。沈七郎脸色青白,猛地抬头,却只看见灯影里一道银发背影,墨氅翻飞如夜枭。
“先生!”谢长庚追出两步,被即墨幽邪拎住后领,“别追,他欠的债不止这一盏灯。”
巷口暗处,早有一顶青布小轿等候。轿帘掀起,露出老妪沟壑纵横的脸:“楼主,人齐了。”
轿内横放着一把剑——剑鞘陈旧,剑镡处却嵌着谢氏家徽。即墨幽邪以指尖轻叩剑脊,声音似悲似喜:“谢家忠魂,今晚借你灯市一用。”
谢长庚忽然明白,那盏裂而不坠的灯,是祭奠。
子时更鼓响,灯市最热闹时,折桂楼忽起大火。火舌卷着灯纸,漫天飞灰像一场黑雪。沈七郎被困火海,临死前看见火幕外有人负手而立,银发映着烈焰,宛如修罗。
“谢氏一百三十七口,”即墨幽邪声音穿过火声,字字清晰,“今夜先收一条利息。”
谢长庚站在她身侧,火光灼得眼眶生疼。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先生,教我剑吧。”
即墨幽邪侧头看他,火光在她眼底跳动,像两簇将熄未熄的寒星。
“我的剑很贵,”她懒懒道,“怕你付不起。”
“我付。”少年跪下,额头抵着她靴尖,“用谢长庚的命。”
即墨幽邪垂眸,银发滑落遮了半边脸。良久,她伸手按在他发顶,像按一只刚捡回的野犬。
“记住,”她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的剑不为任何人出鞘,只为我高兴。”
火场外,人群尖叫奔逃。无人注意,高幡上那盏裂灯终于坠落,却在触地之前,被一只苍白的手稳稳接住。
灯罩内烛火未灭,映出即墨幽邪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道细如刀痕的阴影。
“谢长庚,”她唤他名字,第一次不带戏谑,“从今日起,你的命是我的。你的仇,也是我的。”
少年抬头,火光在他眼底烧出决绝的亮。
远处更鼓三声,小年已过。满城春灯,一夜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