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戌时三刻落下来的。雁门关外的官道被月色洗得发白，远处烽燧的残火尚未熄，风里飘着焦木与血腥。即墨幽邪踩着半尺深的雪，鞋底竟没留下半点痕迹。她怀里抱着一只才断奶的小黑猫，猫儿怕冷，缩在她狐裘里呼噜。“就这儿吧。”她停在一处断碑旁，指腹抹去碑面冰碴，露出“镇北”二字。字是前朝剑圣所刻，如今被血污填平。她垂眸，想起碑后本该守着三百守关将士，如今只剩鸦群啄食残旗。小黑猫抖了抖耳朵。远处忽有马蹄疾响，十三骑黑衣如墨，刀背映雪。为首者脸上横贯刀疤，是朝廷悬赏三千两的“塞北狼”薛斩。他看见碑前 lone的身影，勒马大笑：“小白脸，借你人头领个赏！”即墨幽邪没抬头，只用指节挠了挠猫下巴。薛斩的刀劈至半空，突觉腕骨一凉——那柄刀已断，断口平滑得像被月光吻过。他愣了半息，才看见自己握刀的手仍维持劈砍的姿势，却已齐腕而落，血喷在雪里，像一簇不合时宜的梅。其余十二骑的刀同时出鞘。即墨幽邪终于抬眼，银发从风帽里滑出一缕，映着月色，冷得近乎透明。她低声道：“猫儿怕吵。”声音不高，却盖过了风。十二人连同马匹，在下一瞬无声裂成两半。尸体倒地的闷响被雪吸收，世界安静得只剩猫儿奶声奶气的喵呜。即墨幽邪弯腰，用薛斩的衣角擦净指尖血珠，顺手把小黑猫放在尚温的马背上：“去吧，找口热奶。”她转身继续往关内走，雪重新落下，覆盖了十三具尸体，也覆盖了来时的脚印。仿佛从无人来过，唯有断碑旁多了一行小字——“幽邪至此，江湖当夜。”
云渊城的夜，不宵禁。长街两侧的酒旗在风里拍打出湿漉漉的声音，像溺水的鸟。即墨幽邪坐在“醉春风”二楼栏杆上，一条长腿垂在窗外，靴跟敲着木壁，节奏懒散。堂下说书人正讲到“雪衣客一剑平雁门”，惊堂木拍得震天响。看客里有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攥着半块硬馍，眼睛亮得灼人。即墨幽邪多看了他一眼——少年左腕系着根褪色红绳，绳结是谢家死士特有的“回”字扣。“小谢家的漏网鱼？”她指尖转着酒盏，琥珀色的液体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有趣。”说书人故事收尾时，少年突然跳起来，掀了说书人的桌：“放屁！雪衣客才不是你说的伪君子！他救过我！”众人哄笑，少年被店小二推搡着往外赶，却仍回头喊：“我谢长庚以命担保，雪衣客是英雄！”即墨幽邪垂眸，酒盏在指尖一转，整坛“醉春风”突然隔空飞至少年怀里。少年愕然抬头，只看见二楼栏杆上晃动的空位，和一片飘落的银白发丝。长街尽头，即墨幽邪负手而立，身后灯火渐次熄灭。她仰头望了望月色，忽然道：“出来。”阴影里走出个佝偻老妪，手里提着盏青灯，灯罩上绘着褪色的鸢尾花。老妪声音沙哑：“楼主，北荒的蛊毒解方找到了，需以血亲心头血为引。”即墨幽邪“哦”了声，漫不经心：“那就去取。”老妪犹豫：“血亲是……谢家仅剩的谢长庚。”即墨幽邪脚步未停，声音散在夜风里：“他欠我一命，如今还我，公平。”青灯晃了晃，老妪无声退下。即墨幽邪仰头灌下一口酒，辛辣入喉，却想起少年腕上那根红绳——谢家满门忠烈，只剩一根绳，如今连绳也要断了。她忽然折返，在巷口截住抱着酒坛发怔的少年。少年警惕后退，她抛过去一枚铜钱：“酒钱。”在少年接住铜钱的刹那，她以指为笔，在他掌心画了个“赦”字。“明日卯时，出城往东三十里，莫回头。”少年愣神的功夫，眼前人已不见，掌心墨迹却渗进血肉，像一道无形的护身符。
卯时未到，谢长庚已牵着匹瘦马立在东郊。他不知为何要信那银发人的话，但掌心发烫的“赦”字让他莫名笃定——留下必死。薄雾里传来马蹄声，即墨幽邪策马而来，竟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鞍具陈旧，系着个褪色的红缨。她抬手抛给谢长庚一个包袱：“换上。”包袱里是套干净青衫，尺寸恰好。谢长庚耳根微红：“你怎知……”“我量过。”她答得随意，仿佛用目光丈量一个少年肩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两人并辔而行，雪原无垠。即墨幽邪忽然开口：“谢家灭门，你恨谁？”谢长庚攥紧缰绳：“恨狗皇帝！恨雪衣客！若非他们……”“雪衣客救过你。”她打断。少年哑声：“可他杀了我爹！我爹是忠臣！”即墨幽邪轻笑，笑声像冰棱相撞：“忠臣？你爹的奏折里，可写着‘雁门关守将通敌，当诛九族’。”谢长庚如遭雷击，马鞭坠地。她弯腰替他拾起马鞭，指腹擦过他指节，冷得像雪：“真相往往不如故事好听。”日暮时分，两人在废弃驿站歇脚。即墨幽邪生了堆火，烤着从野兔身上片下的肉，油脂滴在火里噼啪作响。谢长庚抱着膝盖，忽然道：“我娘说，谢家祖训是‘宁死不折’。”“所以你爹死了。”她翻着兔肉，语气平淡，“而我活着。”谢长庚抬头，火光在她银发上跳跃，像流动的星河。他鬼使神差地问：“你……到底是谁？”即墨幽邪把烤好的兔腿递给他，唇角勾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一个，不想让你死太早的人。”夜深时，少年蜷缩在火堆旁睡着，手里还攥着那根红绳。即墨幽邪靠在断墙边，指尖拈着一片飘落的雪花，看它在自己体温里融化成水。“谢长庚，”她低声道，“你欠我的，可不止一条命。”雪落无声，掩住了她眼底转瞬即逝的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