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火上,发出轻微嘶响,像是谁在暗中叹息。
谢长庚站在佛殿门槛,指尖还残留短剑的焦木纹路。那剑无锋,却沉得压腕,仿佛把谢家百余口亡魂都铸进了一截炭骨。他抬头,看见月光穿过破瓦,恰好落在一人肩头——即墨幽邪,背对众生,银发披了半身霜雪,像从月里走下来的修罗,又像修罗化成的月。
黑衣七人踏入殿中,靴底碾碎枯叶,发出清脆裂声。为首者掀下风帽,露出一张冷白面孔,眉目与沈七郎有三分相似,却更阴鸷。
“沈家,沈观雪。”那人拱手,声音温雅得像春夜丝弦,“特来迎谢家遗孤。”
他目光掠过谢长庚,停在那柄焦木剑上,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异色,仿佛意外,又仿佛如愿以偿。
即墨幽邪没有回身,只抬手,指尖在虚空里轻轻一拨,像拨断一根看不见的琴弦。
下一瞬,七人腰畔长刀齐齐出鞘三寸,又同时止在半空。刀身震颤,发出嗡嗡哀鸣,却再进不得半寸。沈观雪眉峰微动,袖中滑出一柄玉骨折扇,扇骨甫展开,一股森寒剑气已逼至眉睫。
“谢家小儿,”沈观雪叹息,“你可知自己怀中之剑,名为‘问樵’?当年谢老太爷以此剑斩北蛮三十七将,剑锋饮血,遂成焦木之形。你谢家灭门,此剑亦失踪,如今物归原主,也算天公疼憨。”
谢长庚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却觉肩头一暖——即墨幽邪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侧,掌心覆在他腕上,力道柔得像雪落无声,却令他动弹不得。
“物归原主?”她终于开口,嗓音倦懒,像冬夜将晓未晓的雾,“我若说,此剑之主是我呢?”
沈观雪笑得谦和:“幽邪先生玩笑。谢家之剑,自然归谢家骨血。”
即墨幽邪也笑,笑意却凉得像剑尖凝霜:“谢家骨血,只剩一人。而我——恰好替他做主。”
话音未落,焦木剑忽自谢长庚手中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乌色弧光。弧光所过之处,六名黑衣人喉间同时绽开血线,血珠溅在佛龛金漆上,像一簇猝然盛开的朱砂梅。
沈观雪疾退,玉扇展开,扇面绘的却是《百鬼夜行》。鬼面沾血,愈发狰狞。他连退七步,后背抵上残佛石座,才勉强稳住身形。焦木剑悬停他眉心三寸,剑尖无锋,却逼得他额际渗出冷汗。
“谢家问樵,”即墨幽邪缓步上前,指尖轻弹剑脊,“最后一次饮血,是谢老太爷自刎。他说,谢氏子孙若不能雪耻,便不配再握此剑。”
她侧首,望向谢长庚,目光幽深得看不见底:“今日,我替你雪第一耻,你可敢看?”
谢长庚脸色惨白,却挺直脊背:“敢。”
即墨幽邪微微颔首,剑尖轻送,沈观雪眉心一点鲜红晕开,像雪里落了一瓣山茶。他倒下时,玉扇坠地,扇骨碎裂,百鬼图被血浸透,竟似发出凄厉哭嚎。
殿外风雪骤急,吹灭最后一盏青灯。黑暗里,即墨幽邪的声音低而清晰:“谢长庚,你欠我一声谢。”
少年喉头滚动,声音沙哑:“……谢先生。”
“错了,”她轻声纠正,“谢即墨幽邪。”
黑暗中有重物倒地声,像一段旧木桩被风雪折断。
谢长庚跪下去,额头抵着冰冷地砖,泪砸在血泊里,溅起极小的涟漪。
即墨幽邪俯身,指尖挑起他下颌,迫使他抬头。她的眼睛在暗处泛着淡银,像两粒冻了万年的星:“记住,哭可以,出声不行。”
焦木剑回鞘,落入她掌心,剑身轻颤,发出细微呜咽,像在为旧主招魂。她随手抛给谢长庚:“剑给你,命给我。从今日起,你叫‘问樵’,不叫谢长庚。”
少年抱剑,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却重重点头。
风雪更狂,佛殿半塌的窗棂被吹得哐当作响。哑娘提着青灯进来,灯焰被风压得极低,却顽强地亮着。她看一眼满地尸骸,又看即墨幽邪,枯瘦手指在空中划出一行字——“沈氏不止七人。”
即墨幽邪嗯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银发被风扬起,像一面破碎的旗。
谢长庚踉跄跟上,焦木剑在怀中沉甸甸,像抱住了整个谢氏的亡魂。
殿外,雪已积至脚踝。远处忽然传来婴儿啼哭,细若游丝,却穿透风雪,直直扎进人心里。
即墨幽邪脚步一顿,侧耳片刻,忽而展颜——那笑意极淡,却让整个冬夜都亮了一瞬。
“有趣,”她轻声道,“沈家竟还藏了个孩子。”
她回头,对谢长庚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纹路浅淡得像雪上划痕:“敢不敢,随我去讨债?”
少年把手指放进她掌心,那只手冷得像月,却让他第一次感到滚烫。
“敢。”
雪落无声,掩去两行脚印。
远处,婴儿啼哭渐被风声吞没,像某个未完成的诅咒,被命运轻轻按进了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