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2010年9月。
“云顶”私人会所的顶层包厢,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如星河的城市夜景。水晶吊灯折射着迷离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雪茄、昂贵香水与陈年威士忌混合的奢靡气味。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低沉的谈笑声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网罗着权力资本与人心。
林琦端着水晶杯,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微微晃动。
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勾勒出他早已褪去少年单薄的身形,下颌线比十年前更加硬朗分明,唯有眉眼间沉淀下的沉稳,隐约可见当年那个坐在教室角落沉默隐忍的影子。
十年,足够让一个追着时代风口从泥泞中挣扎而起的寒门青年,跻身这场南江新贵云集的资本酒局。
他游刃有余地应对着身旁某位风投大佬的攀谈,嘴角噙着得体的微笑,目光却在不经意间,穿过晃动的杯影与人影,精准地锁定了包厢另一端那个身影。
慕煜。
她靠坐在宽大的丝绒沙发里,一身极简的珍珠白缎面长裙,在满室浮华中反而显得遗世独立。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天鹅颈和耳垂上一点冷光闪烁的钻石。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烟雾袅袅,模糊了她清冷的侧脸。
她微微偏着头,似乎在听身边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长辈说话,神情疏离,带着一种与生俱来被无数财富与时光淬炼出的矜贵与倦怠。
林琦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紧缩。十年了。林琦以为自己早已筑起心防,足以平静面对这道曾照亮他又将他灼伤的光。直到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钉在她左手无名指上。
一枚简洁的铂金戒指,在暧昧灯光下,折射出冰冷刺眼的光芒。
像一道无声惊雷,在林琦脑中炸开!喧嚣瞬间远去,巨大的失落和尖锐的刺痛席卷了他。无论他跑得多快,爬得多高,有些鸿沟终究无法跨越。那场始于少年午后的惊心动魄,被这枚戒指盖上了名为“结局”的冰冷印章。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杯中的冰块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试图压下那股汹涌的涩意。
就在这时,慕煜似乎察觉到了这道过于专注甚至失态的目光。她缓缓转过头,穿透烟雾,清冷的视线直直望来。
四目相对。
没有惊讶,没有波澜,没有一丝旧识重逢的温度。平静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映出他此刻难以掩饰的狼狈。
她抬起夹着烟的手,极其自然地带着近乎冷漠的优雅,在烟灰缸边轻轻一磕。一小截烟灰无声飘落。
然后,她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无声地吐出四个字:
“好、久、不、见。”
冰冷的音节如同淬毒的冰针,精准刺穿十年时光壁垒,将他猛地拽回那个燥热的午后。
……
九月份的蝉鸣在窗外的老榕树上不知疲倦地嘶鸣,与教室里老旧吊扇搅动空气的嗡嗡声混在一起,预示着开学的声音。
高二(十)班教室,午休时间。刚分班的陌生感让空气有些凝滞。
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位置,慕煜坐得笔直。阳光穿过窗玻璃,在她身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几何图形,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起舞。
她微微低着头,浓密的长睫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专注得仿佛与周遭的喧嚣隔着一层透明的结界。
她的左手轻轻压住摊开在课桌上的素白画本,右手握着一支削得尖尖的2B铅笔,笔尖在纸面上快速而稳定地滑动,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画纸上,线条正流畅地延伸交织在一起,勾勒出窗外那栋爬满藤蔓,被学生们称为“鬼屋”的废弃艺术楼琴房的轮廓。
阳光照亮她半边脸颊,细腻的皮肤近乎透明,下颌的线条收得干净利落。
“煜煜,”旁边一个刻意压低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声音打破了这方宁静,“你看老班那地中海,像不像你昨天画的那个卤蛋?”黄颖颖凑过来,下巴几乎搁在慕煜的肩膀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狡黠地眨动着。
视线却越过慕煜,饶有兴致地扫视着教室里一张张陌生面孔。
她一头栗色的短发俏皮地翘着几缕,嘴角微微上扬,即使不笑也带着三分活泼。
慕煜笔尖未停,只几不可察地弯了下唇角。
“啧,新同学质量参差不齐啊。”黄颖颖小声点评着,目光扫过前排一个正偷偷照小镜子的女生,“那边那个粉擦得比墙腻子还厚……哎?”
忽然她的视线定格在教室后门的方向,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煜煜快看,门口那个!那个男生……有点东西!”
慕煜被她的语气勾起一丝好奇,顺着她的视线抬眼望去。
教室后门口,光线略显暗淡。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侧身站着,正低头整理肩上沉甸甸的书包带。他穿着蓝白校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午后的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他似乎感觉到注视,倏地抬起头。林琦的目光带着初来乍到的茫然,毫无预兆地撞了过来。
时间仿佛凝固。
所有声音潮水般退去。林琦的瞳孔在接触到慕煜目光的刹那,猛地收缩。茫然迅速褪去,被一种纯粹的惊愕的明亮光芒取代,如同骤然点亮的星辰,滚烫地毫不掩饰地聚焦在她脸上。
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悸动猛地攫住慕煜的心口。她本能想移开视线,身体却僵住,被那双骤然点亮的眼眸牢牢锁住。
隔着半个教室的喧嚣,隔着光影,两道目光无声交汇碰撞。林琦的世界只剩下那个坐在阳光里、握着铅笔、微微抬眸的女孩。她像一幅突然被点亮的画,撞进他空寂的视野中心。
他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轻轻颤动了一下。阳光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跳跃,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白瓷。那微张的带着点天然嫣红的唇瓣,仿佛无声地定格了一个疑问。
他感到呼吸停滞,心脏沉重而迅猛地撞击着肋骨,咚咚声在耳膜里无限放大。一种陌生的眩晕感攫住了他。
他僵在原地,连动一动手指都显得无比艰难,所有的力气仿佛都用来对抗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
“林琦!杵门口当门神呢?”一个洪亮戏谑的声音在林琦身后响起,打破了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