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追上来的过去(1 / 1)

第一章:追上来的过去

浓雾是跟随着夜色一同到来的。

这么说或许并不准确。从气象学的角度来看,雾的形成需要充足的水汽、凝结核以及一个稳定的、近地面空气冷却的环境。夜色,不过是提供了那个名为“辐射冷却”的理想条件。它自身并不“带来”雾,它只是揭示了空气中早已潜藏的、悬而未决的潮湿。

但对此刻的甲野而言,这种科学解释毫无意义。在他的感官世界里,这片浓雾,就是夜的实体,是夜色这位不速之客的呼吸。它蚕食着“酣月”——那最后一点稀薄的、如同稀释过的蜂蜜般的暮色。

于是,一个阴暗、湿冷、仿佛连骨髓都要被浸透的东京之夜,降临了。

汤岛四丁目的路灯,仿佛接收到了某个统一的、肉眼不可见的信号,蓦然亮起了一整片。那种老式的、发出暖黄色光芒的路灯,光线在饱含水汽的空气中被折射、漫射,形成了一团团模糊而巨大的光晕,如同无数颗悬浮在半空中的、廉价的琥珀。

灯光是最唐突的客人。它从不敲门,在没有此间主人任何许可的情况下,自顾自地穿透玻璃,闯进了这间阴翳的书房。它像一把迟钝的、由光构成的钝刀,蛮横地劈开了甲野刚刚沉浸进去的思绪。

他伫立在高耸得几乎要顶到天花板的书架投下的、巨大的阴影之中,缓缓地,将脸转向了窗台——迎着那片由路灯光晕、水雾氤氲和黑沉沉的夜幕共同构筑成的、混乱而黏稠的景象。

那是迷雾。

他想。

然后,他又想了一遍,仿佛要通过重复来确认这个词语的存在。

那是迷雾。

它不仅仅是漂浮在汤岛上空的物理现象。它是一个更庞大的隐喻。是匍匐在整个中府——不,是整个东京地面上,那头由无数明暗朦胧、真假难辨的记忆与现实所构成的怪物。

它也是此间主人记忆深处,那片隐晦的、昏昏沉睡的区域。一个……埋葬了真实的坟墓。

该是时候了。

这个念头并非凭空产生,而是在这片浓雾的催化下,从他意识的淤泥深处,缓缓地、不可抗拒地浮了上来。

走向那张被书籍和文稿占据了大半江山的老旧书桌。他没有开灯,仅凭着窗外透进来的、那点肮脏的光晕,从一本摊开的、讲谈社出版的《日本史》中,取出了那封信。

一个没有贴邮票,没有盖邮戳,甚至连信封都已经泛黄到脆弱地步的信封。它就这么突兀地、不合常理地夹在描绘“应仁之乱”的章节里,仿佛某个来自过去的亡灵,在五百年前的战火纷飞中,给他递来了一张私密的纸条。

他今晚才发现这封信。可能它在他搬来这间属于母亲的旧居时,就随着这些书籍一同到来了——也可能不是,现在已经无从得知真相。

人对未知,总是抱有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好奇的、自虐般的敬畏。尤其是当这个“未知”散发着一种明确的、与自身过往相关的气息时。

但今晚的雾改变了什么,它让空气变得黏稠,让现实的轮廓变得模糊,从而在感官上降低了“打开”这个行为可能带来的风险阈值。

他想,是时候拆开它了。那封来自十五年前的信。

不,不对。

是时候拆开它了。那封……十五年前就该来的信。

他的指尖有些冰冷,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的封口。动作很轻,生怕这早已脱水的纸张会直接碎裂成一堆无法辨认的粉末。

里面的信纸,是一种极薄的、带有竖条纹的信笺纸。字迹是手写的,用的是黑色的钢笔墨水,笔迹清秀、娟秀,但字与字之间的连接处,却又透着一种神经质般的、几乎要划破纸背的力度。

【给甲野。】

悲剧还是来临了。

是不是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呢?就好像在某本三流小说,或是某部午夜档的廉价电影里,总会有一个故作高深的角色,用这种陈词滥调来开启他那无病呻吟的独白。

但是我确实也是早已预料到悲剧的发生。这并非什么了不起的预知能力,甲野。你我都明白,当构成我们世界的基石中,从一开始就埋藏着谎言与罪孽时,整座建筑的崩塌,就不是“会不会”发生的问题,而仅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问题。

这段时间,朦胧的恐惧始终萦绕着我。它不像尖锐的疼痛,而像一件湿透了的、冰冷的棉衣,你脱不下来,只能任由它紧紧地贴在你的皮肤上,一点一点地吸走你全部的体温。

袖手旁观任其发展,并非我冷酷淡漠,更并非我因恐惧而束手闭目,将头埋进沙子里。我只是……深知人之罪孽,是何等根深蒂固,又是何等盘根错节。只手空拳的我,并不能阻止什么。这就像试图用一双手去接住一场盛大的雪崩。你能做的,最多只是在被掩埋的前一刻,徒劳地祈祷雪花能更温柔一些。

这算什么?是人性的哀怨?是魔鬼的诡计?亦或是神明一场兴之所至的、残酷的惩罚?我不知道。

悲剧是正在发生着的。

就在我写下这封信的此刻,就在你将来某个时刻读到这封信的此刻,它都是正在一刻不停地发生着的。它如同时间的流逝本身,无声无息,却又无可阻挡。

……

思考着这一切,疲惫和寂寞已经无法再化成泪水了。它们变成了某种更坚硬、更沉重的东西,沉淀在我的身体里。我已经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封信,我也不确定这封信你将来会不会看到。

可能,大概我也不会寄出。

就当是……一个即将溺死的人,在沉入水底前,对着水面吐出的、最后一个徒劳的气泡吧。

……

信到这里,似乎就结束了。甲野将信纸翻过来,背面是空白的。他正要将其放回信封,却感觉信纸的左下角,似乎有着某种不平整的触感。

他将信纸凑到窗前,借着那微弱的光,才看清了那一行几乎要与纸张融为一体的、被写在角落里的、仿佛是最终的呓语般的追问。

——(信笺左下角角落)

你说,死亡能洗涤罪孽吗。

于*(被潦草涂抹,形成一团无法辨认的墨迹)*四年清和

“清和”。

甲野无声地念出了这个名字。一种强烈的、毫无缘由的战栗,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脊背。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悲伤。而是一种……类似于“终于来了”的、混合着解脱与宿命感的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叠好,放回信封,然后将其重新夹回了那本《日本史》里。

他站起身,再次走向窗边。

窗外的浓雾,似乎比刚才更浓了。那些路灯的光晕,在这片混沌中显得愈发无力,仿佛随时都会被这片沉默的、巨大的潮湿所吞噬、熄灭。

中府的迷雾,直到第二天的正午才渐渐散去。

但这封信所带来的、笼罩在甲野心头的迷雾,才刚刚开始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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