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教坊别雪
萧彻走后,老鸨数银子的声音在正厅里响了小半个时辰。沈惊鸿没理她,跟着李妈妈回了柴房——柴房的稻草堆被翻得乱七八糟,藏兵法残卷的地方露出个浅坑,是老鸨派人来搜过了。好在她早有准备,昨夜把残卷塞进了断篙的空心处——那断篙是被虫蛀过的,中间有个细洞,刚好能藏下油布卷。
“得把东西都收拾了。”李妈妈把琵琶放在石桌上,开始翻柴堆角落里的小布包。布包是用她自己的青布裙改的,里面裹着半盒松香、一把修琵琶的小刀,还有块磨得发亮的铜片——是面小镜子,边缘被磕碰得坑坑洼洼,却能照见人影。“老鸨收了银子,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恨,说不定会在咱们的行李里动手脚。”
沈惊鸿蹲下身,摸着断篙的空心处——油布卷被她用稻草塞紧了,摇一摇,没声响。她想起父亲说“藏东西要藏在最显眼的地方”,谁能想到一根破篙里藏着兵法?她把断篙立在墙角,用柴堆挡住大半,只露出篙尖的黑木,像根普通的烧火棍。
李妈妈的布包里还有块旧帕子,是前几日给沈惊鸿擦琴弦的那块,上面绣着半朵兰草。“这个你带着。”她把帕子塞进沈惊鸿的囚衣口袋,“兰草能辟邪——我爹说的。”她的指尖触到沈惊鸿口袋里的半块枪缨,顿了顿,没问是什么,只是把帕子往深处塞了塞,“镇北军的军营里都是男人,粗手粗脚的,你性子犟,别跟他们硬碰。”
沈惊鸿点点头,看见李妈妈的布包里还有双布鞋。鞋是旧的,鞋头缝过好几回,针脚是“鱼鳞式”的,和萧彻说的军里针脚一样。“这鞋是给你的。”李妈妈把鞋推过来,“你那双囚鞋的底快磨透了,军营的路都是石子,会扎脚。”
鞋里塞着团干草,是用来防潮的。沈惊鸿捏了捏鞋帮,布料虽旧,却软和,比她脚上的囚鞋暖和多了——那囚鞋是粗麻做的,鞋底早就磨出个洞,雪水从洞里渗进来,冻得脚底板发麻。她想起母亲给父亲做鞋,总在鞋底纳上“平安”二字,针脚密得能防水,“男人在外面打仗,鞋得结实,才能走得远”。
“收拾好了吗?”院外传来亲兵的声音,“萧将军让我们来接二位。”
李妈妈把布包背在肩上,又拿起那把断弦琵琶:“这琵琶得带着。”她摸了摸断弦的地方,“琴身是桑木的,跟你那断篙一个材质——说不定能当个念想。”
沈惊鸿拎起墙角的小包袱,里面只有两件换洗衣物,还有李妈妈给的艾草饼——剩下的半块被她用荷叶包好,藏在最底下。走出柴房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稻草堆上的霉斑还在,石桌上的青石板压着几根她练篙时掉落的头发,门板上的洞漏进一缕阳光,照亮了地上的麦壳——是她前日藏的,本想等春天种在院子里,现在看来是等不到了。
老鸨站在天井里,脸上堆着笑,眼里却没暖意。她看着李妈妈背上的琵琶,又扫过沈惊鸿手里的包袱:“到了军营可得好好伺候萧将军,别给教坊司丢脸——对了,这是给二位备的路上吃的。”她递过来个食盒,打开时飘出股油香,是两块炸得金黄的油饼。
沈惊鸿没接。她看见食盒底有层细粉,是蒙汗药——父亲教她辨过,这种粉遇热会发黏,油饼的热气刚好让它融在饼皮上。“多谢妈妈好意,我们带了艾草饼。”她指了指李妈妈的布包,“军营里规矩严,怕是不能吃这么油的东西。”
老鸨的笑僵在脸上,手缩了回去:“也是,那你们路上小心。”
走出教坊司大门时,沈惊鸿的脚步顿了顿。门楣上的“教坊司”三个字被雪盖住了一半,剩下的“司”字笔画扭曲,像个张着嘴的鬼。她在这里待了整整四十天,从冬至到腊月初,每天都数着墙上的刻痕过日子——那些刻痕是前几年的姑娘留下的,如今又多了几道她的,深浅不一,像串没穿起来的苦珠子。
“走了。”李妈妈碰了碰她的胳膊,“往前看。”
亲兵牵着两匹马来,都是普通的驽马,却比教坊司的驴子壮实。萧彻的亲兵是个黑脸汉子,姓赵,手里拎着个鼓囊囊的布袋:“萧将军说二位可能没带厚衣服,让我从营里拿了两件棉袄。”他把布袋递过来,里面是两件灰布棉袄,针脚很粗,却干净,还带着太阳晒过的味道。
沈惊鸿接过棉袄,指尖触到布面下的棉絮——是新弹的,蓬松得很,比她身上的囚衣暖和十倍。她想起父亲的军袄,里子是母亲缝的,棉花填得很实,父亲总说“棉袄要厚,心才能热”。
“赵大哥,这棉袄多少钱?”她突然问,“我们以后还。”
赵亲兵笑了,露出两排白牙:“萧将军说,能被他看上的人,不用谈钱。”他扶李妈妈上马时,特意把马镫调低了些——李妈妈的腿不方便,普通马镫够不着,“这马温顺,你们要是怕,就抓住马鞍上的绳结。”
沈惊鸿踩着马镫上马时,囚鞋的鞋底终于彻底裂开,脚趾露了出来,踩在冰凉的铁镫上,却没觉得冷。她的马跟在李妈妈后面,走出润州城时,看见城墙根下有个卖花的老妇,竹篮里插着几枝蜡梅,花苞上沾着雪,却还能闻到淡淡的香。
“买枝梅花吧。”李妈妈突然说,“到了军营,见不到这些了。”
赵亲兵掏出钱买了两枝,递给她们。沈惊鸿把蜡梅插在发髻上,冰凉的花瓣贴着耳垂,香气温润,像母亲的梳妆台——母亲总爱在冬天插蜡梅,说“苦寒里开的花,有骨气”。
二、雪路闻鼓
镇北军的营地扎在润州城外的荒原上,离江滩不远,风里总带着股水汽。远远望去,帐篷像一朵朵灰扑扑的蘑菇,在雪地里铺开,最中间的那顶帐篷最大,门口插着面旗,旗上的“镇北军”三个字被风吹得猎猎响,边角有些磨损,却依旧鲜红。
刚到营门口,就听见一阵鼓声。不是镇北军的“聚兵鼓”,而是乱的,“咚咚咚”敲得又急又慌,像有人在乱砸鼓面。沈惊鸿勒住马,看见营门口的空场上,十几个士兵围着面大鼓,一个瘦高的士兵正举着鼓槌乱敲,额头上的汗混着雪水往下流,却怎么也敲不对节奏。
“这是老马,前几日中箭的鼓吏是他师父。”赵亲兵解释道,“师父没教完就走了,他记不住鼓点,急得天天在这儿练。”
那鼓声突然停了。老马扔掉鼓槌,蹲在地上抓头发:“第三段总是错!师父说‘慢三快二’,我怎么敲都像打夯!”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鼓槌被攥得发白——那鼓槌是桑木的,和沈惊鸿的断篙一个材质,只是打磨得更光滑,顶端还刻着个“马”字。
沈惊鸿翻身下马,走到鼓前。鼓面是新换的,边缘还留着绷紧的绳结,鼓身有处凹陷,是被箭射的——箭头穿透鼓皮,在木头上留下个浅坑,像只没长好的眼睛。她捡起地上的鼓槌,掂了掂重量,比教坊司的鼓槌沉些,木柄上有层薄茧,是老马常年握出来的。
“‘慢三快二’不是光看节奏,得跟着呼吸。”她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慢的时候吸气,快的时候呼气——就像人走路,走三步歇一歇,再跑两步,才不会慌。”
老马抬起头,看见她发髻上的蜡梅,又扫过她的囚衣:“你是……教坊司来的丫头?”
“她是沈惊鸿,萧将军请来的新鼓吏。”赵亲兵把她们的行李递给旁边的士兵,“萧将军说,她懂《破虏军兵法》里的鼓阵。”
士兵们突然炸开了锅。有人盯着沈惊鸿的囚衣看:“罪臣之女也能当鼓吏?她爹可是通敌的叛徒!”还有人指着她手里的鼓槌:“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鼓?别是萧将军看她长得俊,带回来玩的吧?”
李妈妈刚要开口,被沈惊鸿拉住了。她走到鼓前,深吸一口气——荒原的风带着雪粒,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却让她想起父亲演武场的晨练,越冷,越要沉住气。她举起鼓槌,先在鼓边敲了三下慢的——“咚、咚、咚”,节奏稳得像码头的船锚落地,又在鼓心敲了两下快的——“咚、咚”,脆得像冰棱断裂。
“这是‘聚兵鼓’的起手式。”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士兵都静了下来,“慢三是‘列阵’,快二是‘举枪’——你们听,慢的时候像队伍在走,快的时候像枪尖朝前,是不是比打夯顺?”
老马的眼睛亮了:“对!师父说过‘鼓要像队伍在走’,我怎么就没想起来!”
沈惊鸿没停。她按着记忆里父亲教的节奏,敲起了“行军鼓”——先慢后快,慢时如踏雪,快时如奔马,鼓点里藏着脚步的轻重,连起来竟像支无声的队伍在眼前走。敲到第三段时,她故意放慢半拍,像老马刚才的错处,然后突然调整节奏,把错处圆了回来,鼓点瞬间变得流畅,像条被疏通的河。
“就是这样!”老马猛地站起来,“第三段要先沉一下,再提起来——我总想着快,忘了师父说的‘欲快先慢’!”
士兵们的脸色渐渐变了。刚才起哄的那个士兵挠了挠头:“这丫头敲得……还真像那么回事。”还有人盯着她的手看——那双手还缠着破布,指关节因为用力泛白,却把鼓槌握得极稳,像握着杆枪。
“都围在这儿干什么?”萧彻的声音从营里传来。他穿着常服,没披甲,肩上搭着件披风,看见沈惊鸿在敲鼓,脚步顿了顿,“看来不用我介绍了。”
“萧将军,她敲得比老马好!”一个矮胖的士兵大声说,“尤其是‘行军鼓’的转调,比前几日的鼓吏还稳!”
萧彻的嘴角动了动:“沈惊鸿不仅会敲鼓,还懂鼓阵传令。从今日起,她就是镇北军的新鼓吏,老马给她当副手。”他看着沈惊鸿,“你的住处安排在鼓吏营,离大鼓近,方便练鼓——李妈妈就住你隔壁,营里的伙夫缺个帮手,你要是愿意,可以去帮帮忙。”
李妈妈立刻点头:“我愿意,能给大家烧点热汤也是好的。”
沈惊鸿的目光落在萧彻的披风上——披风的边角沾着点草药味,是治箭伤的,她想起前几日在教坊司,他护心镜上的冰映出的甲片凹陷,看来他也受过伤。“萧将军,我有个请求。”她放下鼓槌,“我想先看看军营的地形,还有镇北军的兵器——不懂这些,敲出来的鼓怕不合军心。”
萧彻愣了愣,随即笑了:“你父亲当年在黄河口,也是先看地形再布阵。好,我带你去。”
三、夜鼓试音
军营的地形比沈惊鸿想的复杂。东边是江滩,芦苇长得比人高,能藏兵;西边是荒原,地势平坦,适合列阵;南边有片矮松林,萧彻说“是放哨的好地方”;北边是片洼地,积着雪水,冻成了冰,“蛮骑要是从北边来,肯定会打滑”。
她跟着萧彻走,手里攥着根小树枝,在雪地上画来画去——画军营的帐篷分布,画鼓的位置,画士兵的巡逻路线。李妈妈教她的琵琶指法突然在脑子里冒出来:“弹琵琶要知弦的松紧,敲鼓也得懂营的布局——不然鼓点再准,也传不到该听的人耳朵里。”
走到兵器营时,沈惊鸿的脚步停了。架子上摆着十几杆枪,都是桑木杆,枪缨是新换的红绸,和萧彻的枪一模一样。最角落里的枪杆上刻着个“沈”字,虽然被划得模糊,却还能认出来——是父亲的枪!她冲过去,手指抚过枪杆上的刻痕,那痕迹深浅不一,是她小时候用小刀刻的,说“这样爹的枪就不会丢了”。
“这枪是去年从黄河口的战场上捡的。”萧彻站在她身后,声音低了些,“你父亲的枪断成三截,这是剩下的那截枪杆,我让人修好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送。”
沈惊鸿的指尖发颤。枪杆上还留着父亲握过的痕迹,虎口的位置磨得发亮,像块被盘熟的玉。她想起父亲教她握枪时,总让她先摸枪杆的纹路,“枪有灵性,你对它好,它才会护你”。
“谢谢将军。”她把枪杆抱在怀里,枪缨的红绸蹭在脸上,像母亲的手在擦她的泪。
回到鼓吏营时,天已经黑了。帐篷不大,却干净,地上铺着干草,墙角堆着几面小鼓,都是不同尺寸的——萧彻说“不同的鼓传不同的信,小鼓传近,大鼓传远”。李妈妈已经生好了火,锅里炖着萝卜汤,香味从帐篷的缝隙里钻出去,引得隔壁的士兵直咂嘴。
“老马送了半袋小米来。”李妈妈把碗筷摆好,“他说以后要跟你学鼓,还说这是拜师礼。”
沈惊鸿坐在火堆边,解开怀里的枪杆——枪杆的空心处藏着兵法残卷,油布被体温焐得发潮,她小心地把残卷摊在膝盖上,借着火光看“鼓阵篇”的内容。父亲的字迹在火光里泛着暖,“鼓阵者,非独敲鼓,乃以鼓调兵,以声代令”几个字,被她用指尖摸得发亮。
“这上面的鼓点,和你今天敲的不太一样。”李妈妈凑过来看,“你今天敲的更软些,这上面的字看着就硬。”
“因为军营的鼓和演武场的不一样。”沈惊鸿指着“快三急四”的标注,“演武场的鼓是练手的,军营的鼓是要命的——慢一点,可能就被蛮骑追上了;快一点,可能就冲错了方向。”她想起白天士兵们的质疑,“我得把兵法里的鼓点,改成镇北军能听懂的节奏,不然他们不信。”
夜渐深时,营里的鼓声又响了。是老马在练,这次不再慌乱,“慢三快二”敲得有模有样,偶尔错了处,会停下来琢磨半晌,再重新敲——那鼓声在雪夜里传得很远,像有人在说“我能行”。
沈惊鸿拿起鼓槌,走到帐篷外的小鼓前。夜空的星星很亮,像父亲书房里的灯。她敲起“安营鼓”,节奏慢而沉,像在哄孩子睡觉,敲着敲着,隔壁的老马也跟着敲了起来,两个鼓声一远一近,竟合在了一起。
李妈妈站在帐篷门口,抱着那把断弦琵琶,手指在弦上轻轻拨弄。没有声音,却像在给鼓声伴奏。她的左腿在雪地里站得很稳,不像在教坊司时总往左边偏——也许是离开了那个地方,连旧伤都觉得轻了些。
沈惊鸿看着远处的军营灯火,又摸了摸怀里的枪杆。她知道,从今夜起,她不再是教坊司的罪籍孤女,而是镇北军的鼓吏。这荒原的鼓,要由她来敲;父亲的兵法,要由她来守。
夜风卷着雪粒,吹得鼓面“嗡嗡”响,像在应和她心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