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的城市之中，老城区大街的交汇处。
林婉清站在路口，一头黑发被梳成高高的马尾，白裙温柔地垂至小腿处，与她白净的肌肤相映，干净素雅。她低头看着手机，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确认了地图坐标之后，往那个满布榕树的街道走去。
最大的一棵榕树下，是一家以纯白和原木为设计基调，整洁光亮的店铺，上方是一块干净的白色招牌：
【拾光手机｜手机修理、数据修复、旧机翻新】
她进门张望，店里空无一人，墙上满布着一排排整齐的古董手机，在暖黄色LED灯带映衬下静静地立着，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咖啡香。
“有人吗？”林婉清稍微提高音量喊了一声。
从维修间里探出一个脑袋，短发用发蜡抹得挺有层次感，眼睛大大的，有着明显的双眼皮，穿着一件略宽松的淡蓝色休闲衬衣，这干净整洁的打扮让林婉清有点意外，形象跟一般的修理工相差甚远。
她悄悄瞄了一眼柜台上的名片：白远峰。
“修手机吗？”白远峰瞧见是好看女生，打盹儿的状态清醒了一大半。
“对，帮忙看看这手机能修好不。”林婉清从包里取出一条毛巾，小心地将毛巾包裹着的手机拿出来，放到柜台上。
“诺基亚7610……电池都鼓了，没法开机了吧。”白远峰一眼认出了手机型号，拿起手机检查。
“我想……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林婉清顿了顿，似乎有点底气不足，“例如短信，照片之类。”
白远峰心想：“这女孩要看的是别人手机？不合适吧。但她还挺真诚。”他手上活儿不停，嘴巴也不停：“这型号够老，是你的手机吗？它上市的时候，估计你还在念小学吧。”
林婉清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眼神冷静，甚至带着某种专业性的耐心。
白远峰抬眼看了一下，认出了这种眼神——他曾经跟这种人打过交道，你说一句话，他们脑子里立刻浮出七八个关键词来判断你的人格。
他一边吐吐舌头，熟练地取下手机后盖和电池。
“还好有毛巾包着，这么多年了，机子也没受潮，保存得还是很细心的。”
“是我妈妈保存的，是她的遗物。”她说得轻。
“噢，对不起。”这句道歉，一半是为林婉清去世的妈妈，一半是为刚才的冒昧猜想。
“没事，她走了也有些日子了。”她看了他一眼：“如果修好，我想知道，它是否有保存什么资料，我记得她没用过这款手机，但是从她房间的抽屉里找到的。”
白远峰没说话，继续鼓捣手机。
他动作很快，接上外置供电，按下开机键——屏幕闪了一下，诺基亚标志亮起，是熟悉的开机铃声。
林婉清微微绷紧身体。
“能开机。”他说道。
她轻轻回应一句：“嗯。”
开机成功，白远峰试着点开短信功能，界面卡顿了一下，顺利进入。
“没有SIM卡和内存卡，手机内存里有短信。”他盯着屏幕，“草稿箱里有四条未发送短信。”
林婉清眉头一动：“我看看。”
白远峰没再多嘴，只把手机递给她。
第一条草稿箱信息是：
“婉清，我知道你恨我”
空气像是被某种沉默压住了。
“这不像是妈妈说的话，倒像是……”林婉清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继续往下看。
第二条：
“我是被赶走的。你妈说，我再回来，就别怪她不留情面。”林婉清眼睛闭上，过了两秒，又睁开——果然是爸爸的信息。
第三条：
“我试过联系你，但你们的号码换了，你妈也不让我去学校。她说你不想见我。是你说的吗？你真的不想？”
白远峰看着林婉清身体的细微变化——呼吸变得短促，右脚往后退了半寸。
第四条：
“今天你中考，我到你学校，隔得很远，看见你出来了。你好像长高了。我想过去找你，但你和同学在说笑，我怕你看见我就不笑了。”
林婉清念完短信，双眼已经微微泛红：
“果然是我爸爸的手机。”
白远峰看了她一眼：“你父亲还在吗？”他小心翼翼，语气平缓。
“我12岁那年，他就去世了。”她回答得机械，“坠河，警方判定是可能溺亡了，尸体一直没有找到。”
“那你中考是几岁？”
“15岁。”
“那你父亲在去世后3年，站在你学校门口？”
林婉清看着屏幕，声音小了下去，“他……如果是他，他为什么不走过来？”
她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感觉视野有点模糊。
白远峰停了几秒，说道：“你第一次看见这手机吗？”
林婉清缓缓点头，“我以为她早就把爸爸的东西全扔了。”
“那她为什么把这部手机留着呢？”
“我不知道。”她垂下眼睛，“也许她想有机会就告诉我……也许她只是留了个物件，其实不想让我知道。”
“需要我把这些文件导出来吗？”白远峰问，“存在U盘里，或者传你微信。”
“唉，现在什么都晚了。”她声音有点哑，“让它们留在这手机里就好。”
“你不怕它坏了？”
“我会记得。”她低声说：“有些事，我知道了，它就发生过。”
白远峰把手机连上笔记本电脑，不停敲击着键盘，林婉清也不说话，目光呆滞，灵魂似乎被抽走。
好一会，白远峰将笔记本屏幕稍稍转向林婉清：“你父亲的这台手机，在编辑草稿箱短信的那天，应该就是你中考的那天，基站定位就在市第二中学一带。”
林婉清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镇定，抬手拨了拨头发，动作却有些僵硬。
“那天……”她慢慢地说，“我考完英语出来，天已经开始阴了。门口全是人，我等同学时，有个人一直站在马路对面……他戴着帽子，一直在抽烟。”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却多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迟疑。
“难道……那就是爸爸。”
她顿了顿，似乎想笑，但没笑出来：“这些年我一直恨他，恨他在世时没正眼看过我们母女，走得又那么突然，甚至没留下一句话。”
白远峰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妈说，是他自己走的。”林婉清继续说道，“她说那晚他摔门出去，一夜没回来，第二天人就没了。”
“你妈跟他之间……很僵吗？”白远峰问得小心。
“从我懂事起，他们就不太说话。他总是出差，回来就抱着电脑改资料，那是他脾气最暴躁的时候，不能有任何人打扰他。小时候我总觉得我爸脾气很坏。”
空气又陷入沉默。
白远峰起身，走到他那一面古董手机墙前，在吧台接了一杯咖啡，放在林婉清面前。林婉清稍稍点了点头，杯口升起热气，融进她低落的表情中。
“这部手机，能恢复的内容我都导出来了，”白远峰说，“包括一些短信、草稿箱、通话记录，还有音频……”
林婉清抬头打断他的说话：“音频？”
“是系统临时缓存的录音，可能是他主动录的，也可能是误触。”他一边说着，鼠标停留在一个文件名是乱码的音频文件上。
他抬头看了林婉清一眼，眼神似乎在问：“方便播放吗？”林婉清点点头。
音频一开始是沙沙的杂音，然后出现一个男人低低的声音，他似乎在用力克制什么，话语断断续续：
男：“她考完了，我看见她了，我想去看看他。”
女：“不行！你不能打扰她！”
男：“她走过来了，长高了好多，她笑了……”
女：“你！立刻离开那儿！”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
最后，一句模糊的呢喃：
“她要是看见我，会不会……更恨我……”
音频结束。
林婉清缓缓闭上眼。
“那天他真的在。”她说。
林婉清忽然笑了一下：“你知道吗？我中考结束后想的是……我感觉考得不错，好想马上告诉爸爸妈妈。忽然想起，我没有爸爸了，他已经死了。”
“你一直没怀疑过？”
“我妈告诉我爸爸的死讯时，她眼神里那种绝望。”她苦笑，“她虽然恨我爸，但我当时还小，没有怀疑过她。”
白远峰没接话，只是默默用手扫了一下桌角，一丝灰尘都不留下。
“对了，刚才我还没说完，还有个视频，要看吗？”白远峰回头。
林婉清点了点头。
晚上光线昏暗，视频影像模糊，像是街边快餐店的灯光打在玻璃窗上，反射出一个男人的影子。他低头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支着头。看不清脸，但轮廓——她认得。
那是她父亲的身影。
“这就是他。”她轻声说，“他是对着窗户外拍，自己倒影在里面。”
这时，视频里的男人说话了，声音依旧沙哑低沉，但声音比刚才的音频清晰许多。
“我本来打算明天再去找婉清，跟她见面。但我……今天站了一晚，想明白了，她其实不需要我了，还是别打扰了。”
“对不起，婉清。你现在长大了，比小时候更像你妈了。你妈说得对，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我连你爱吃什么都不知道，我在你身边的时间太少了，我不配出现在你的生活里。”
“……但你要记得，我有试过回来。只是，我没站到你面前。”
视频到这里突然停了几秒，然后，是一句压得极低的话：
“对不起。再见。”
屏幕上，播放进度条走到了尽头。
林婉清像是整个人已经空了。
“这是拍给我看的，还是拍给我妈看的？”她喃喃自语。
“也许都有吧，是他跟你们的道别。”白远峰说道。
白远峰将文件备份到一个储存卡中，合上电脑，像为一段故事盖棺，顺手在电脑表面扫了扫，尽管电脑干净得没有一颗灰尘。
他把储存卡递给她，温柔地说：“你自己决定，要不要保存。”
林婉清接过，像接过久别重逢的遗物。
她问：“你觉得，他还活着吗？”
白远峰摇头：“我不知道，但今天，你爸爸的短信都送达了，他的心愿也达成了。”
她低头笑了笑，虽苦涩但释然。
忽然，林婉清问道：“你为什么开这个店？这年头还有人会修这种老手机，真不容易。”
白远峰轻轻抚摸着手中的诺基亚：“只是兴趣啦，你看。”他抬手指着那面古董手机墙，“那些老玩意儿，都是我的收藏，别看他们年代老，都是几乎全新的，每部都能正常开机使用。”
“那你愿意把我这部手机翻新一下，收藏到里面吗？我付钱。”
“哦？”白远峰有点意外，“这是你爸爸的手机，对你来说不是很重要吗？”
“我会不时来看看他的。”
“那非常欢迎，恭喜成为古董手机博物馆的合伙人。”
“我谢谢你才是，下次我还要喝那个咖啡。”她终于笑了。
“下次给你特调一杯荔冬，荔枝蜂蜜口味，跟你气质很搭。”白远峰的神情也轻松起来。
林婉清转身走出店门，又忽然停下回头。
“对了，我叫林婉清，你叫什么名字？”
“白远峰。”
“你是处女座吧？”
白远峰一愣，没说话。
林婉清笑了笑，在夕阳下，笑容是那么甜，阳光逆着她的身影，那高高的鼻子、长长的睫毛、纯白的裙子，都被阳光镶了一道金边。
白远峰目送着她离开，低头看看那外漆几乎掉光的诺基亚7610，挠着头说：“要找到全新原装外壳，可得费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