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味道,从未散去。
前世的鸩毒,今生的自残,还有兄长身上那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混杂在苦涩的药味里,沉甸甸地压在姜府上空。
姜沉璧靠在软枕上,左臂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厚实的绷带下依旧隐隐作痛,像一团不肯熄灭的暗火,灼烧着她的神经。这痛楚是真实的,是必要的代价,是她此刻“虚弱惊悸”的完美注脚。
---
东宫侍卫带来的消息,如同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冰水,整个姜府瞬间炸开了锅。
太子萧璟在栖凤坡遇刺!流寇凶悍!姜砚为护太子身中数箭,生死不明!
消息传回的刹那,姜衍的身体晃了晃,脸色灰败如纸,若非死死抓住门框,几乎要当场栽倒。那是他唯一的儿子!是姜氏一门的未来!他不敢去想那“身中数箭,生死不明”八个字背后意味着什么。
“备车!去栖凤坡!立刻!马上!”姜衍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他甚至顾不上再看一眼床上“昏迷”的女儿,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外冲。
“爹!”一个嘶哑微弱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姜衍猛地顿住脚步,回头。只见姜沉璧不知何时已挣扎着半坐起来,脸色白得透明,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带…带上我。”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阿兄…是为了我的话才去的…我…我要去。”
她的要求近乎无理。一个重伤初愈又添新伤、刚刚还“昏死”过去的弱女,如何能经得起车马颠簸?可那双眼睛里的执拗和某种深不见底的决绝,让姜衍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他看到了女儿眼中那深重的、无法言说的负罪感(至少表面如此),最终只沉重地点了点头。
栖凤坡下,风雪依旧,却已被染上了浓重的血色。
当姜府的马车冲破风雪赶到时,战斗早已结束。满地狼藉,折断的兵刃、散落的箭矢、冻结在雪地上的暗红血块,以及横七竖八倒卧的尸首——有穿着破烂皮袄的“流寇”,更多的则是东宫侍卫的玄甲。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一种死亡特有的冰冷铁锈气。
坡道中央,一辆装饰着蟠龙纹饰的华贵马车倾翻在地,拉车的骏马倒毙一旁,身中数箭。马车旁,临时围起了一道人墙,数十名带伤的侍卫警惕地持刀而立,拱卫着中间。
人墙之内,铺着厚厚毡毯的地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正是姜砚!
他胸腹间插着三支粗长的羽箭,箭杆兀自颤动,鲜血浸透了玄青色的太学生袍,在身下的毡毯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他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金纸,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两名随行御医正满头大汗地跪在他身旁,用颤抖的手试图处理那致命的伤口,却显得如此徒劳。每一次触碰,都带出更多的鲜血。
“砚儿——!”姜衍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悲鸣,踉跄着扑了过去,老泪纵。
姜沉璧被丫鬟搀扶着,几乎是半拖半抱地下了车。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那血泊中的兄长。
三箭!位置凶险!前世的记忆碎片猛地刺入脑海——阿兄被勒死在天牢时,颈间那紫黑色的淤痕!那无声的绝望!
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谢珩!又是谢珩!栖凤坡的杀局,是冲太子去的,却几乎要了她兄长的命!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审视、带着居高临下意味的目光,落在了姜沉璧身上。
她循着目光看去。
毡毯的另一端,一个年轻男子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圈椅上。他穿着一身被利刃划破多处、染着点点血污的玄色蟠龙常服,左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被两个内侍小心翼翼地扶着。正是太子萧璟!
他的脸色同样苍白,额头有擦伤,渗着血丝,但那双狭长的凤眼却锐利如鹰隼,正死死地盯着姜沉璧,眼神里充满了探究、惊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风雪呼啸,周遭是伤者的呻吟和侍卫压抑的喘息。太子萧璟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穿透了这片混乱与血腥:
“姜小姐,”他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雪地上,“你兄长说,是你让他来的。你如何得知,孤今日会在此处遇袭?”
来了!姜沉璧心头一凛。太子的多疑与暴戾,前世早有领教。此刻他腿伤剧痛,又经历生死一瞬,正是心绪最不稳、猜忌最重之时!一个回答不慎,不仅救驾之功化为乌有,姜家更可能被扣上“通匪”或“妖言惑众”的罪名!
她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装的,是失血和寒冷带来的真实反应。她避开太子那锐利得仿佛要刺穿人心的目光,视线落在血泊中的兄长身上,泪水瞬间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泣血的哽咽与恐惧:
“殿下…臣女…臣女不知…臣女只是…只是做了个噩梦…”
她艰难地抬起那只裹着厚厚绷带的左臂,鲜红的血渍在素白绷带上格外刺眼。
“梦里…好多血…殿下坠马…好多穿破烂皮袄的人…拿着刀…像恶鬼…还有…还有…”她仿佛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身体筛糠般抖得厉害,眼神涣散,“还有红色的…马…马脖子上的红缨…在雪里…晃…晃得人眼晕…”
“红缨?!”太子萧璟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看向旁边一个侍卫统领。那统领也是脸色剧变,立刻从旁边一具“流寇”尸体旁,捡起一个被斩断的、沾满血污的皮质辔头残片,上面赫然缀着一簇已经散乱、却依旧能辨出原本艳红的缨穗!
这正是谢家私兵惯用的马具标记!为了避嫌,谢家私兵平日极少动用,更不会佩戴任何标识,唯有执行一些见不得光的任务时,才会给马匹配上这种特制的、易于事后销毁的红缨辔头!若非姜沉璧点破,混乱之中,谁又会去注意一匹死马脖子上的缨穗?
太子萧璟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取代了眼中的惊疑!谢家!果然是谢家!为了推萧彻那个贱种上位,竟敢对他这个储君下此毒手!
他再看向姜沉璧时,眼神复杂了许多。惊悸、脆弱、伤口、那指向谢家红缨的“噩梦”……这一切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荒谬却又让他不得不信的可能——眼前这个看似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少女,或许真被某种神鬼之力眷顾,在冥冥中预见了这场针对他的杀局!
“殿下!殿下!姜公子他…他脉息越来越弱了!箭簇太深,我等…我等实在不敢妄动啊!”一名御医带着哭腔的禀报,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姜衍抱着儿子,浑身都在颤抖,绝望地看着那三支夺命的羽箭。
姜沉璧的心猛地一沉!不能再拖了!她像是被御医的话刺激到,猛地挣脱丫鬟的搀扶,踉跄着扑到姜砚身边,不顾一切地抓住兄长冰冷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太子,那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哀求,嘶声喊道:
“殿下!求殿下救救臣女的兄长!他都是为了救殿下啊!臣女…臣女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任何代价!”
“任何代价?”太子萧璟看着眼前这幕“兄妹情深”,目光扫过姜沉璧苍白染血的脸颊和那只触目惊心的伤臂,再落到气息奄奄的姜砚身上。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钻入脑海。
姜砚救驾有功,若死了,赏赐不过是追封,于他这个太子并无太大助益。但若活下来…姜衍是帝师,清誉尚可,姜砚是太学生,前途可期…更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似乎有“预见”之能的姜沉璧!
价值,远比一个死去的忠臣大得多。
他阴鸷的眼底掠过一丝算计的精光,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冷酷:“姜沉璧,孤问你,若孤能寻得神医,救活你兄长,你待如何?”
姜沉璧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希望光芒,毫不犹豫地叩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沾着血污的雪地上:“臣女愿入东宫,为奴为婢,侍奉殿下左右!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为奴为婢?”太子萧璟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眼神在姜沉璧身上逡巡片刻,最终定格在她那双被泪水洗过、却依旧难掩深处一丝清冷的眼眸上。他缓缓摇头,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锤砸下:
“不够。”
他顿了顿,迎着姜沉璧“茫然”抬起的泪眼,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他的条件,一个将姜沉璧乃至整个姜家彻底绑上他这条破船的枷锁:
“孤要你入东宫伴读。更要你姜沉璧,在此立誓——”
风雪骤然加剧,卷起地上的雪沫和血腥气。太子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
“十年之内,不议婚嫁,不近情爱,此身此心,唯系孤之左右,唯孤之命是从!”
十年不婚!不近情爱!将一生最美好的年华,彻底献祭给东宫,献祭给他太子萧璟!
姜衍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与痛苦!这是要将女儿彻底囚入东宫这座金丝牢笼啊!
姜沉璧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这残酷的条件击垮。她看着血泊中生死不知的兄长,看着父亲眼中深沉的绝望,泪水汹涌而出。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如同濒死的蝶翼。
片刻的死寂。
再睁眼时,她眼中所有的挣扎、痛苦、恐惧,都被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所取代。她再次深深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雪地上,声音嘶哑,却清晰无比地穿透风雪:
“臣女姜沉璧,在此立誓:十年之内,不议婚嫁,不近情爱,此身此心,唯系太子殿下左右,唯殿下之命是从!若有违逆,天厌之!地弃之!人神共戮!”
誓言落定,如同无形的枷锁,重重套上她的脖颈。
太子萧璟看着伏在雪地中的单薄身影,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冰冷的笑意。他挥了挥手,对身边一名心腹内侍冷声道:
“持孤令牌,即刻入宫,请陈院判!告诉他,救不活姜砚,他一家老小,就给孤的恩人陪葬!”
“是!殿下!”内侍凛然应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风雪依旧,卷着血腥,卷着刚刚落定的誓言,也卷着无声的算计。
姜沉璧伏在冰冷的雪地上,额头传来的寒意刺骨。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凌乱的人群和飞扬的雪沫,落在太子那因腿伤而扭曲阴沉的脸上。
第一步棋,落子。
以兄长的血,以自身为囚,叩开了东宫的大门。
十年之诺,是枷锁,亦是…她复仇棋盘上,最锋利的一颗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