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办王主任带着治保员离开后，筒子楼三单元那扇斑驳的绿门仿佛成了整个向阳北里的风暴眼。短暂的死寂过后，楼道里爆发出更加汹涌、更加肆无忌惮的议论声浪，如同煮沸的污水翻滚着肮脏的泡沫，从门缝、窗缝、墙壁的每一道裂缝里渗透进来，将狭窄的屋子挤压得密不透风。
“听见没？沐总！金孔雀那个沐总！”
“我的老天爷！真是攀上高枝儿了！”
“啧啧，我就说嘛！长那样儿，那腰条儿……啧啧，天生的富贵命！”
“呸！什么富贵命！狐狸精命！克完亲爹克继父，现在又傍上阔少爷了！真本事！”
“哎哟，那表！劳力士！我滴个乖乖！听说能换套房子！”
“老韩家祖坟冒青烟喽！不对，是冒邪烟！靠闺女卖肉……”
污言秽语如同淬了毒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墙壁上，穿透薄薄的门板，狠狠刺入林蔓的耳膜，扎进她的心脏。她僵立在门厅中央，背对着那扇隔绝了外面喧嚣与窥探、却无法隔绝声音的门板。母亲李桂琴蜷缩在角落唯一一张破藤椅里，双手死死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像濒死小兽的哀鸣。继父韩大魁则像换了个人，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贪婪、兴奋、夹杂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他不再缩在角落，反而凑到门边，耳朵紧贴着冰冷的门板，脸上肌肉扭曲着，咧开嘴无声地笑着，仿佛在欣赏一首为他奏响的凯歌。
林蔓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被金表盒子棱角硌出的伤口再次被撕裂，细微的刺痛感却远不及心口那被反复践踏、碾碎的剧痛。沐阳的名字像一个滚烫的烙印，被那些肮脏的议论反复淬火，狠狠烙在她的脊背上——“攀高枝的水蛇腰”！这顶帽子，比“克星”、“灾星”更沉重，更污秽，带着赤裸裸的性暗示和物化，将她最后一点作为“人”的尊严彻底剥光，钉死在耻辱柱上任人唾弃！
她猛地转过身，撞开挡在身前的韩大魁，冲进里屋。目光死死锁定在墙角那张用破木箱搭成的“床”上——那个印着金孔雀LOGO的漂亮纸袋，连同里面装着劳力士腕表的丝绒盒子，如同两团燃烧着幽蓝色毒火的炭块，灼烧着她的视线！她扑过去，一把抓起那个纸袋，丝绸般光滑的触感此刻却如同毒蛇冰冷的鳞片，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你干啥？！”韩大魁被撞得一个趔趄，反应过来后立刻瞪着眼吼叫，伸手就要来抢，“那是老子的！是沐总给老子的！”
林蔓像被激怒的母豹，猛地后退一步，将纸袋死死护在身后，眼神凶狠得几乎要喷出火来，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滚开！这是我的！我的耻辱！”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
韩大魁被她眼中从未有过的狠厉震得一愣，竟一时没敢上前。
林蔓不再看他，抱着那个如同烫手山芋的纸袋，冲出了家门。楼道里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窥探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她身上，带着赤裸裸的审视、嘲弄和贪婪。她低着头，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镇定，快步冲下楼梯，冲出了筒子楼那令人窒息的牢笼。
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她漫无目的地奔跑在积雪未化的街道上，肺叶被冰冷的空气刺得生疼。直到跑得筋疲力尽，才在一个堆满垃圾、散发着恶臭的废弃小巷尽头停下。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无法浇灭胸腔里那团熊熊燃烧的、名为屈辱的火焰。
她颤抖着手，从那个精美的纸袋里掏出丝绒盒子。打开盒盖，那只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劳力士女表静静地躺在黑色丝绒上，表盘深邃的蓝晕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嘲讽的眼睛。就是它！就是这块冰冷的金属！轻易地引来了一场风暴，轻易地碾碎了她仅存的自尊！沐阳！那个看似优雅从容的男人，用一个电话，一句轻飘飘的“误会”，就轻易摆平了街道办的盘查，却也用最残酷的方式，将她彻底钉死在了“攀高枝的水蛇腰”这个耻辱的标签上！他的“举手之劳”，不是救赎，是更深的羞辱！是将她从一个泥潭拖入另一个更肮脏、更令人窒息的深渊！
林蔓死死攥着那只冰冷的腕表，金属表带坚硬的棱角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她高高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将这块带来无尽耻辱的金属狠狠砸向肮脏的墙壁！手臂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肌肉的绷紧都牵扯着心口撕裂般的剧痛。然而，最终，那只手臂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捆缚住，僵在了半空中。
砸了它？然后呢？回到那个冰冷的、充满唾弃的家？继续忍受继父贪婪的目光和邻居们更加恶毒的揣测？继续在饥饿和绝望中挣扎？这块表，是耻辱的象征，却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逃离这地狱的、沾满了污秽的稻草！
屈辱的泪水终于冲破眼眶的堤坝，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浓烈的血腥味，硬生生将喉咙里那声悲鸣咽了回去。手臂颓然垂下，那只冰冷的腕表依旧紧紧攥在手中，硌得掌骨生疼。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蜷缩在肮脏的雪泥和垃圾堆旁，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遍体鳞伤的幼兽。头顶是灰蒙蒙的天空，压抑得看不到一丝光亮。沐阳的名字，连同他那张英俊却如同恶魔般的面孔，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屈辱的灵魂深处。那“举手之劳”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将她推入了更深、更黑暗的冰窟，永世不得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