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顶的石板缝里漏下最后一缕天光时,姜尚正数着墙角的霉斑。七十二块,不多不少,像他这具躯壳的年纪。地窖里弥漫着尿骚、汗臭和腐烂草药的混合气味,十几个东夷人挤在昏暗中,呼吸声比外面的风声还响。
“哇——“
婴儿的啼哭突然炸开,像把生锈的锥子刺破沉闷。抱着孩子的妇人慌忙捂住婴儿的嘴,指缝间漏出的呜咽声更让人心里发紧。瞎眼少年摸索着递过去块嚼烂的麦饼,糊在婴儿嘴边,哭声才渐渐变成委屈的哼唧。
姜尚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哭声太熟悉了——卢卡斯在总统府的育婴室听过,在难民营的帐篷里听过,在被轰炸后的废墟里听过。无论在哪,这声音都像在质问:你们这些大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检测到高频声波刺激,建议远离声源】“夺梦“的提示音有气无力,虚拟屏幕上代表大脑的区域闪着微弱的红光。姜尚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某种更复杂的情绪,像地窖里的霉味,说不清道不明。
“得把孩子送走。“老盐头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商兵要是听见动静,咱们都得死。“
妇人猛地抱紧孩子,指甲深深掐进婴儿的襁褓:“不!他娘刚被他们杀了,我不能...“
“你想让他跟你一起死?“姜尚突然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地窖里的土块,“还是想让他被当成祭品,绑在旗杆上?“
这话像块冰扔进滚油里。妇人的脸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婴儿的脸上。阿戎悄悄拽了拽姜尚的衣角,绿眼珠里带着恳求,像只被雨淋湿的小兽。
卢卡斯的理智在冷笑。看吧,同情心就是这么碍事。为了一个婴儿,可能牺牲所有人——这是最愚蠢的决策,比当年那些反对他扩军的议员还蠢。他应该立刻捂住那孩子的嘴,或者干脆把他交给外面的商兵,用一条命换十几条命,这笔账小学生都会算。
可姜子牙残留的记忆却在翻涌。昆仑山上的雪,道德经里的字,还有师父临终前浑浊的眼睛:“所谓天道,不是冷冰冰的道理,是...是看见落叶会心疼的那点念想。“
“师父,我有办法。“阿月突然举起小手,掌心里躺着颗晒干的野山楂,“把这个塞他嘴里,酸酸的就不哭了。“
小姑娘踮着脚想去喂婴儿,却被姜尚拽了回来。他盯着那枚皱巴巴的野山楂,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当选元首时,母亲塞给他的那颗糖——也是这么小小的,红红的,在混乱的世界里透着点不合时宜的甜。
“我去引开他们。“姜尚突然站起身,后腰的伤扯得他龇牙咧嘴,“你们从密道走,往西边的密林跑。“
“你疯了?“老盐头拽住他的胳膊,“外面至少有二十个带甲兵,你这老骨头...“
“总比让个奶娃子送死强。“姜尚甩开他的手,从怀里掏出那把磨尖的青铜匕首,“再说了,我这把老骨头,说不定还能绊他们一下。“
他说这话时,眼睛却瞟向阿戎。小姑娘正用炭笔在墙上画着什么,仔细看竟是幅简易地图,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符号标出了商兵的布防。瞎眼少年则在一旁低声念叨着什么,像是在计算路线。
卢卡斯在心里冷笑。看吧,你终究还是那副德行——嘴上说着冷酷的话,身体却很诚实。当年在议会里,你不也总这样?一边否决救助法案,一边偷偷从个人账户里拨款;一边下令镇压暴动,一边又在深夜去医院看望受伤的平民。
虚伪。他对自己说,却还是解开了腰间的水囊,把最后几口水分给了那妇人。
“记住,往西边跑。“他蹲下身,摸了摸阿月的头,“跟着阿戎姐姐,别回头。“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抱住他的脖子,把那颗野山楂塞进他嘴里。酸涩的味道瞬间炸开,刺激得他眼泪差点掉下来——不是因为酸,是因为这味道太像母亲给的那颗糖了。
姜尚钻出地窖时,商兵果然还在附近游荡。火把的光在地平线上明明灭灭,像一群饥饿的狼。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朝着相反的方向大喊:“孙子们!你爷爷在这儿!“
喊声在空旷的草原上回荡,很快就引来了回应。杂乱的脚步声、怒骂声、兵器碰撞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一张网慢慢收紧。姜尚撒腿就跑,后腰的伤疼得他眼前发黑,却跑得异常快,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或许是那些被他辜负过的人,或许是他自己的良知。
他故意往沼泽地跑。老盐头说过,这里的淤泥能陷住马,腐烂的植被会释放毒气。他把从兵丁尸体上捡的火折子扔向草丛,干燥的芦苇瞬间燃起大火,浓烟滚滚,正好挡住追兵的视线。
“来啊!“姜尚站在火墙前大笑,笑声震得喉咙发疼,“你们商王不是要奴隶吗?来抓我啊!我这把老骨头,能给你们当柴烧!“
商兵的怒骂声隔着火墙传来,带着气急败坏。姜尚能看见他们举着戈在火墙外打转,像一群被激怒的公牛。他突然觉得很可笑——这些人为了所谓的功勋,为了奴隶主的赏赐,竟然真的会为一个老头拼命。
就在这时,婴儿的哭声突然又响起来,隐隐约约的,像从地底钻出来的。姜尚的心猛地一沉——他们没走!这些蠢货,竟然没走!
他刚想转身回去,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扑倒在地。是个商兵,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他身后,青铜戈的刃口正贴着他的脖子。
“抓住这老东西了!“兵丁兴奋地大喊,唾沫星子喷在姜尚的脸上,“献给公子,肯定能得赏!“
姜尚闭上眼睛。卢卡斯的理智在做最后的总结:决策失误,行动鲁莽,情感干扰判断——典型的失败案例,值得写进教科书。他仿佛能看见那些历史学家的评价:卢卡斯·冯·施特劳贝格,一个被同情心毁掉的政治家。
可奇怪的是,他并不后悔。
就在兵丁要把他捆起来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姜尚睁开眼,看见人面妖兽像一道绿色的闪电,冲进商兵的队伍里撕咬。阿戎举着块磨尖的石片,正朝着一个兵丁的膝盖砸下去。瞎眼少年则吹着一支骨笛,笛声尖锐刺耳,听得人头皮发麻。
最让他意外的是那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她不知什么时候捡起了一把青铜刀,正闭着眼睛胡乱挥舞,脸上的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复仇女神。
“操。“姜尚低骂一声,突然调动起最后那点灵力。丹田空荡荡的,但他还是强迫自己进入“意识态“——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发出信号。
大脑像被塞进滚水里,剧痛让他差点晕过去。但他能“看见“商兵的意识流,像一团团混乱的黑雾。他把自己的意识化作一道尖锐的指令,直接刺入他们的脑海:
“火!火来了!“
这招果然管用。商兵们突然陷入恐慌,纷纷回头望向沼泽地的方向——那里的火势确实越来越大,浓烟滚滚,像一条张开嘴的黑龙。趁着他们混乱的功夫,阿戎拽着姜尚就往密林的方向跑。
跑过那面火墙时,姜尚回头望了一眼。老盐头正举着一个漏底的盐袋,把最后一点盐撒向追兵的眼睛。瞎眼少年的骨笛声越来越急,像在召唤什么。那个妇人抱着婴儿,虽然还在发抖,却一步也没掉队。
婴儿又开始哭了,这次的哭声里没有了恐惧,反而带着点顽强的意思,像在说:我还活着呢。
姜尚突然笑了。笑声震得胸腔发疼,却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他想起卢卡斯的母亲,想起那个在废墟里给他糖吃的女人,想起武吉傻笑的脸,想起阿月塞给他的野山楂。
或许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些事,比生存更重要。有那么些声音,比理智的计算更值得倾听。
密林的阴影笼罩下来时,姜尚终于支撑不住,重重摔在地上。他感觉生命力正在快速流失,像沙漏里的沙子。【生命力指数11%,建议立即启动“幻影“急救】“夺梦“的提示音异常尖锐,虚拟屏幕上的心脏图标已经变成了危险的紫色。
他确实动了念头。只要把心脏回溯到四十岁的状态,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可当他看见阿月把那颗野山楂喂给婴儿,看见那小小的嘴巴吧唧吧唧地嚼着,突然觉得就这样也挺好。
至少,他没让那哭声消失在黑暗里。
“师父,你看。“阿戎突然指着天空,那里有一颗星星特别亮,在浓烟和乌云的缝隙里,像一只眼睛。
姜尚抬起头,看着那颗星星,突然想起昆仑山的星图。姜子牙的记忆告诉他,那是文曲星,代表着智慧和希望。卢卡斯的理智则告诉他,那只是一颗正在核聚变的气体星球,和人类的命运毫无关系。
可他宁愿相信前者。
婴儿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均匀的呼吸声。姜尚闭上眼睛,感觉意识正在变轻,像一片被风吹起的叶子。他好像又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对他说:傻孩子,有些账,不能只算输赢。
地窖里的霉味,婴儿的哭声,野山楂的酸涩,还有那颗在乌云里闪烁的星星——这些碎片像散落在时光里的珠子,被某种看不见的线串了起来,构成了一个他以前从未理解的词:
人性。
原来所谓的欲望,不只是对权力的渴望,对生存的执念,还有看见弱小会心疼的那点柔软,听见哭声会不忍的那点牵绊。
这大概也是种代价。一种让你心甘情愿付出的代价。
姜尚的意识渐渐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阿戎用炭笔在树皮上画的那颗星星,歪歪扭扭的,却异常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