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的清晨,诗滢轩的瓦檐上凝着层薄薄的霜,像谁在青灰的瓦上撒了把碎银。荷池的水面结了层薄冰,冰下的锦鲤尾鳍轻摆,搅得冰面泛起细碎的纹路,像幅流动的冰裂纹瓷。沐荷踩着木梯,将最后一串晒干的莲蓬挂在廊下的竹钩上,转身时正撞见临风抱着捆新劈的柴火从柴房出来,他的青布棉袍上沾着草屑,鼻尖冻得通红,却笑得像檐角的朝阳。
“灶膛里的火快熄了。”临风把柴火堆在灶房门口,呼出的白气在晨光里凝成小小的雾团,“刚去检查粮仓,今年的新米够吃到明年麦收,梅饼也腌透了,就等第一场雪来封缸。”
沐荷走过去,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的草屑,指尖触到他棉袍下温热的脊背,像触到团跳动的炭火。“昨日整理梅龙的账册,发现他每年立冬都会写‘岁寒同心’四个字。”她从袖中取出张泛黄的纸,上面是梅龙的笔迹,笔画遒劲却带着暖意,“师太说,这是他与翩翩定的规矩,无论当年境况如何,总要在这天写下对彼此的信诺。”
临风接过纸,指腹抚过墨迹深处的褶皱,忽然发现纸背用淡墨写着行小字:“同心者,不必同路,然终会同归。”字迹是翩翩的娟秀,墨色已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像根细针,轻轻刺中了两世的牵挂。
“我们也来写吧。”临风拉着她往书房走,案上的砚台里还留着昨夜磨的墨,墨汁上结了层薄冰,用墨锭轻轻一碾,冰碴便化作细碎的星子,在墨色里旋转。他铺开宣纸,取过两支笔,一支递到她手里,一支握在自己掌心,“就像当年云帆与梦荷共书《沐雨荷风》,一笔一画,都是两心相印。”
沐荷的笔尖刚触到纸面,忽然觉得砚台里的墨泛起微光。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渐渐显出淡淡的影像:云帆与梦荷在瑶池的玉案上共写星图,云帆画北斗的轮廓,梦荷填星子的光芒,两人的笔尖偶尔相碰,溅起的墨点落在案上,竟长成小小的莲苞;璞玉与碧玉在曲院的石桌上同抄诗卷,璞玉写上联的风骨,碧玉补下联的柔情,纸页间的空隙里,她悄悄画了朵并蒂莲,被他用墨笔描成了真;梅龙与翩翩则在梅林的雪地里,用树枝在雪上写字,他写“岁寒”,她接“同心”,雪化后的痕迹渗进泥土,来年竟长出株并蒂梅。
“是他们在陪着我们。”沐荷的声音带着微颤,笔尖的墨在纸上晕出个小小的荷叶,与临风刚画的梅枝恰好相连,“你看这梅荷相依,多像我们此刻的模样。”
临风握住她的手,两人共执一支笔,在纸中央写下“同心同德”四个字。他的笔力沉雄,她的笔触温婉,墨迹交融处竟生出淡淡的金光,像把两世的温度都锁进了笔画里。金光里,七枚北斗玉佩忽然从博古架上飞出,悬在宣纸上方,玉佩的光与墨迹的光相互缠绕,在墙上投下完整的星图,图中最亮的两颗星,正对应着他们此刻相握的手。
“是北斗在证我们的诺。”临风低头,鼻尖蹭过她的发顶,闻到淡淡的梅香——那是清晨她梳发时,抹了点自制的梅花膏,“就像当年云帆以北斗为誓,说要护梦荷周全。”
午时的阳光最是暖人,他们搬了竹椅坐在廊下晒太阳。沐荷手里拿着件未织完的毛衣,线团是用去年的羊毛混着荷茎纤维纺的,灰扑扑的却格外保暖。临风则在一旁削着木簪,木料是前几日从梅林伐下的枯枝,纹理里还带着淡淡的梅香,他打算雕支并蒂梅荷簪,作为今年的冬礼。
“镇上的李大叔说,后山坡的野菜冻了霜更好吃。”沐荷的棒针在指间翻飞,毛线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下午我们去采些,回来做野菜团子。”
临风的刻刀忽然顿了顿,指着木簪坯上的纹路:“你看这梅枝的走向,多像璞玉手札里画的‘同心结’。”他用刀尖在枝桠间刻出个小小的结,“这样,梅荷便再也分不开了。”
沐荷凑近看时,忽然发现木簪的纹路里,藏着淡淡的人影——璞玉正为碧玉梳发,手里拿着支相似的木簪,碧玉则在他背后,悄悄往他的茶里加了勺蜜,动作里的默契与他们此刻的模样渐渐重叠。“是他们在看我们呢。”她笑着说,棒针不小心戳到了指尖,渗出的血珠落在毛线上,晕开小小的红点,像朵意外的红梅。
临风赶紧放下刻刀,抓起她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舌尖的温热让她耳根发烫。“都怪我分心。”他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帕子,仔细地为她包扎,帕子上绣着的荷纹正好盖住伤口,“这帕子是用碧玉留下的丝线绣的,定能护你平安。”
午后去后山采野菜,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打在脸上有些疼。临风把自己的棉袍脱下来裹在她身上,只穿着件单衣,却笑得满不在乎:“我火力旺,不怕冷。”他在前头开路,用柴刀劈开挡路的荆棘,脚印深深浅浅地印在雪地上,像串坚实的承诺。
沐荷跟在后面,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忽然发现每串脚印旁,都有个小小的梅花印记——是他特意用刻刀在鞋底刻的,说这样她就能跟着印记找到他。雪粒落在他的发间,很快积成层白,像早来的白头霜,却让她想起梅龙写的“雪落同檐,便是白头”。
野菜采了半篮时,风雪忽然大了起来。他们躲进山腰的破庙里,庙里的石桌上还留着烧火的痕迹,角落里堆着些干柴。临风很快生起堆火,火苗舔着柴薪,发出噼啪的声响,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时而交叠,时而依偎。
“你看这火。”沐荷指着跳动的火苗,“一根柴容易灭,捆在一起就能烧得旺。”
临风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早上做的梅干饼,还带着余温。他掰开一块递到她嘴边,饼里的梅香混着炭火的焦香,在舌尖漫开温暖的甜。“就像我们,”他咬了口饼,声音含糊却清晰,“同心同德,就不怕风雪。”
庙门外的风雪里,忽然闪过几道熟悉的影子。云帆披着蓑衣站在梅树下,手里握着为梦荷挡雪的伞;梦荷则在他身后,悄悄往他的袖中塞着暖炉,动作里的关切穿越了两世的风雪;璞玉背着碧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她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像抓着全世界;梅龙与翩翩依偎在破庙的另一角,他用体温为她暖手,她则用围巾裹住他的耳朵,两人的笑在风雪里凝成温柔的霜。
“是他们在陪我们挡风雪。”沐荷的眼眶有些发热,握紧了临风的手,掌心的汗与他的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就像师太说的,同心者,从未真正分离。”
云帆的声音穿过风雪传来,带着笛音般的清冽:“所谓同心,不是永不相离,是无论相隔多远,心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他抬手指向诗滢轩的方向,那里的灯火在风雪中明明灭灭,像颗温暖的星,“就像那盏灯,无论我们在哪里,都知道它为谁亮着。”
梦荷的声音则像浸了雪的梅香:“同德者,不是处处相同,是懂彼此的坚守,敬彼此的不同。”她指了指临风为沐荷披的棉袍,又指了指沐荷为临风包扎的手指,“就像他愿为你寒,你愿为他痛,这便是最好的同德。”
风雪渐小时,他们往回走。临风背着沐荷,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背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像听着最安心的鼓点。雪地上的脚印依旧深深浅浅,却多了串小小的印记,是她从他背上探出头,用树枝画下的荷叶,与他的梅花印交缠在一起,像幅流动的画。
回到诗滢轩时,暮色已浓。临风生起灶火,沐荷则忙着处理采来的野菜,厨房里很快飘出团子的香气,混着梅饼的甜,在风雪里织成温暖的网。他们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分食着刚出锅的团子,烫得直呵气,却舍不得放下手里的碗。
“你看这团子。”沐荷指着碗里的翠绿,“野菜虽苦,混着糯米的甜,就成了好滋味。”
临风点头,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盒,里面是那支雕好的并蒂梅荷簪。簪头的梅花与荷花相互缠绕,枝干上刻着“同心同德”四个字,笔画里还留着他刻意没磨掉的刀痕,像两世未平的牵挂。“给你的。”他把簪子插进她的发间,指尖在她耳后轻轻摩挲,“以后每年立冬,我都为你雕支新的。”
沐荷摸着发间的簪子,忽然觉得两世的时光都在这一刻落了地——瑶池的誓言,曲院的相守,梅林的等待,最终都化作了灶膛里跳动的火苗,碗里温热的团子,发间温润的木簪,化作了那句藏在风雪里的“我懂你”“我陪你”。
所谓同心同德,从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盟约,是云帆为梦荷挡的风雪,是璞玉与碧玉共抄的诗卷,是梅龙与翩翩在雪地里写的信诺,是寻常日子里,你为我披的衣,我为你包的伤,是两心朝着同一个方向,把岁月的风雪,走成温暖的归途。
窗外的风雪渐渐停了,月亮从云层里探出头,给诗滢轩镀上层银辉。廊下的铜铃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响声里带着梅香与暖意,像在为这两心相依的岁月,唱支悠长的歌。而那支并蒂梅荷簪,在月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像在诉说:最好的同心,是岁月为证;最美的同德,是朝暮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