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诗滢轩总浸在墨香里。沐荷正将新得的宣纸裁开,案头的端砚里,松烟墨在水中舒展,像朵慢慢绽开的墨荷。临风从书架上抽出本《晚晴诗钞》,书页翻动时带起微风,吹得宣纸上的墨迹轻轻晃,恍惚间竟像要凝成诗句。
“老秀才遣人送了副旧联来。”他把那副泛黄的联纸铺开,上联是“荷风染袖香犹在”,下联却空着,纸边留着半行残墨,像谁写了一半忽然停笔,“说是从京城旧书市淘的,联尾盖着‘璞玉’的小印。”
沐荷的指尖抚过联纸的褶皱,那里藏着点胭脂红,像碧玉常用的那种。她忽然想起在瑶池带回的青铜爵,爵底的“璞”字旁,也曾有过相似的胭脂痕,是当年碧玉用簪子轻轻点的。“这上联,倒像璞玉写给碧玉的。”
临风取过狼毫,蘸了点残墨,在空处试写:“梅雪压枝影未消。”笔锋刚落,案头的水胆玉忽然淌下滴清水,恰好晕在“影”字上,像给字添了层雾。“不对,少了点灵动。”
窗外的老梅树落了片叶,飘进窗棂落在联纸上,叶尖的虫洞对着上联的“荷”字,像个天然的标点。沐荷忽然想起在康桥捡到的那片枯叶,叶脉上的“等”字笔锋,与这联纸的残墨如出一辙。“或许该从旧诗里找灵感。”
她从箱底翻出《璞玉诗集》,书页间夹着片干荷,是去年从西湖带回的,叶面上用朱砂写着“荷风穿袖,梅香入怀”,正是诗集里的句子。临风忽然指着某页的批注:“你看碧玉写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或许下联该藏着画里的景。”
两人正琢磨时,陈驼子的骡车停在了门口。他抱着个旧木箱进来,箱盖一打开,樟木香气混着墨味涌出来,里面是叠泛黄的诗笺,最上面那张画着幅小图:月下梅树旁,两人对坐写诗,案上的酒盏里浮着片荷叶,像诗滢轩常喝的荷酒。
“这是从西域商队手里换的。”陈驼子擦着汗,“说是当年璞玉被贬时,随身带的诗稿箱。”
沐荷拿起诗笺,墨迹在灯光下泛着暗光,其中一首《夜坐》的颈联空着,旁边有行小字:“待玉续之。”她忽然心跳加速——这正是璞玉写给碧玉的诗,等着她来补全。
“不如我们试试?”临风取过诗笺,“上联是‘荷池月冷鱼吞墨’,下联该对什么?”
沐荷望着案头的水胆玉,玉里的枯叶在灯光下像片墨梅。“梅坞风清鹤啄霜。”她刚说完,玉里的枯叶忽然转了个圈,像在点头。临风提笔写下,墨迹落在纸上,竟与璞玉的笔迹渐渐重合,像两只手在纸上共书。
接连几日,诗滢轩都浸在吟哦声里。他们从旧诗稿里找出无数残句,一一补全:“雨打荷声惊客梦”对“风摇梅影入诗情”;“荷盏盛来千古月”对“梅笺寄去一生心”。每当对出贴切的句子,案头的旧物就会有细微的动静——青铜爵里的酒泛起涟漪,水胆玉渗出露珠,仿佛百年前的人在轻轻应和。
这天傍晚,老秀才踏着薄雪赶来,怀里揣着本蓝布封皮的册子。“找到碧玉的诗稿了!”他翻开册子,里面的字迹娟秀,恰好补全了《夜坐》的颈联:“梅坞风清鹤啄霜”,与沐荷对的竟分毫不差。
“这才是真正的心心相印。”老秀才指着诗稿上的泪痕,“碧玉写这句时,定是想着和璞玉共赏梅坞月色。”
沐荷忽然想起什么,从箱底抽出那幅瑶池古画,画中仙台的石桌上,摊着张诗笺,上面的字迹被水浸得模糊,却能认出“书上梅花自无木,花香飘散文中来”两句。“这诗好奇特。”她轻声念出,“‘无木’的梅,原是藏在书里的墨梅。”
临风凑近看,诗笺的褶皱里藏着个极小的指印,与他按在棉布上的那枚重合。“是璞玉的笔迹。”他指尖点在“散文中来”四字上,“他是说,真正的梅香,原是从字里行间漫出来的。”
老秀才忽然一拍大腿:“我祖父说过,璞玉和碧玉常以诗传情,有时一句残诗能对半月。有次璞玉写‘荷尽已无擎雨盖’,碧玉回‘梅开犹有傲霜枝’,传成了当地的佳话。”
说话间,案头的《晚晴诗钞》忽然哗啦作响,书页停在“荷梅同春”那卷,空白处有行朱批:“诗无定法,情真则灵。”是云帆的字迹,旁边还有半朵墨梅,笔锋与璞玉的如出一辙。
沐荷取过秃笔,在宣纸上写下“荷梅同入句”,临风接道“诗画共成篇”。两人的笔锋在纸中央相遇,墨痕晕开,竟生出朵并蒂的荷梅,花心处恰好是那两句诗:“书上梅花自无木,花香飘散文中来。”
雪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宣纸上,墨梅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晃,像真有梅香从字里漫出来。沐荷忽然发现,墙上的影子与瑶池古画里的仙台重合,画中两人的剪影与她和临风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跨越百年的《对诗图》。
“原来他们从未离开。”她轻声道,指尖抚过纸上的诗,“就藏在这些残句里,等着我们把故事续完。”
临风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指尖同时触到“梅”字的最后一笔,墨痕忽然活了过来,顺着指尖爬上书架,在《璞玉诗集》的封面上晕出朵小荷,花瓣上的纹路与碧玉诗稿的针脚一模一样。
夜深时,诗滢轩的灯还亮着。沐荷把补全的诗稿整理成册,临风在封面上题“荷梅诗钞”,笔锋刚落,案头的青铜爵忽然“叮咚”响了声,爵里的残酒泛起泡沫,像在为他们喝彩。
窗外的老梅树落了场新雪,枝桠间的花苞顶着雪粒微微颤。沐荷推开窗,冷冽的空气裹着墨香涌进来,她忽然明白,所谓吟诗作对,从不是咬文嚼字的游戏。是璞玉在岭南写下的牵挂,是碧玉在西湖续上的思念,是两世的人隔着时光对句,让藏在字里的梅香,永远飘散文中来。
就像此刻,她和临风的影子落在诗稿上,与百年前的字迹重叠,那些未说尽的话,未对完的句,都在墨香里轻轻舒展,像朵永不凋谢的荷梅,开在岁月的书页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