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夫人正按着心口蹙眉。
晨起没什么食欲,胃里空落落的发慌,便让书童阿呆陪着在舱板上散散气。
刚走到船尾,就见一堆人围着个小摊子,说笑的、递钱的,闹哄哄挤了半片舱道。
她停下脚步,望着那片热气腾腾的景象,轻声道:“这漕船上的营生,倒做得这般热闹。”
阿呆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眼睛一亮,忙躬身回话:“夫人,那摊主就是昨儿给您买莲子羹和糖饼的姑娘!看这样子,她家吃食定是合口的。”
说着又凑近半步,小心提议,“夫人您早上还没进膳,这烧麦看着清爽,要不奴才去买几份来,您尝尝?”
“也好,”她轻轻颔首,“多买几个,再配两碗绿豆饮来。”
阿呆愣了愣,手刚摸到钱袋又顿住。
夫人素来饮食清淡,往日里一份点心都吃不完,今儿怎的要多买几个?
他眼珠一转,忽然想起昨儿那碗莲子羹,夫人明明说“浅尝即可”,末了却把瓷碗舔得干干净净。
还有那糖饼,说是“留着午后解闷”,转脸就掰了大半进嘴里。
“哦——”
阿呆猛地拍了下脑门,心里透亮了。
忙躬身应着“哎,奴才这就去”,转身就往人堆里钻。
他个子小,像条泥鳅似的左挪右挤,嘴里还念叨着“借过借过,给主子买的”,不消片刻就挤到了摊子前。
柳夫人立在舱板,风掠鬓边珠花,影子簌簌落衣襟。
头疼被烟火气压下,这会儿又泛上来,她按按太阳穴,望着水面,心绪沉沉。
宋修那孩子……
她轻轻叹,打小在外祖家读书,先生夸聪慧、文章有骨气,凭本事考翰林赴汴京,是旁人求不来的前程,该宽心的。
可宽心不了。
前儿至金陵,船刚离岸,他扒舷跟同窗挥手,攥着弹弓笑,说“打水里鱼,给娘做糟鱼”,气得她别过脸。
大哥家侄儿早成家,他倒满脑子弹弓、风筝,提亲躲着说“先立业”。
船身轻晃,柳夫人扶栏站稳,瞥阿呆挤在摊前的背影,想起昨莲子羹甜津津带清苦,像此刻心思。
进朝不比外祖家搭伙做生意自在,他直性子,应付得来弯弯绕绕?
得罪人咋办?
终身大事……
正愁,鼻尖飘来糯米肉香,阿呆挤回,捧着方盒:“夫人,买来了!姑娘怕绿豆饮洒,用油纸裹盒呢。”
柳夫人触盒面温热,沉郁心思,被焐得松快些。
“先回舱吧。”她轻声,转身见水鸟掠水,涟漪被浪头抚平。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晨起那拨着急饱腹的客人走了,日头爬过漕船帆樯。
戚萝又卖了几笼烧麦、几碗绿豆饮给贪睡不出舱的水手。
待日头更盛,她便同船帮里其他小商贩一道,利落地收了摊。
经此一试,戚萝早把自家烧麦、绿豆饮,定成“漕船中高档次”的早食:这漕船跑江淮到汴京的线,押运厢军、跑船水手虽不算富贵,可船上管事、押运武官们手头宽绰,且十几天吃腻了伙房饭菜,就盼新鲜滋味。
她的烧麦用肥瘦相宜的肉馅,裹弹软面皮,咬开冒鲜香汤汁;绿豆饮用圆润青豆,熬得沙软还撒桂花蜜,比清水粥精致,贵几文也不愁卖。
为让客人吃得体面,她特意用桐油纸包烧麦,成本虽添了,胜在干净。
防了讲究人嫌手捏烧麦“腌臜”,也免得汤汁、葱花、麦皮掉衣裳上坏心情。
戚萝掂掂钱袋里的铜钱,估摸去了成本,今儿能挣百八十文。
她盘算起,照这样,一个月比汴绣绣娘挣得多!
虽说在漕船攒钱买汴京宅子还远,可离“城里有间小铺子”的念想,又近几分,便哼着小曲搬家伙什回赁住舱房。
刚转过堆着官粮麻袋的拐角,就撞见候在舱门口的伙房管事孙齐勇。
孙齐勇斜着眼,从戚萝身上打量到竹箱里露出的小蒸笼、铜汤壶,皮笑肉不笑扯着嗓子:“小娘子,一早就忙得脚不沾地呀?”
戚萝眯眼笑,往舱里让了让:“孙管事,这漕船日子闷,出去做点小买卖,权当散心疏散疏散。”
孙齐勇盯着七罗,三角眼在窄小的眼缝里转了转,心里暗忖:“还‘疏散疏散’!分明是仗着几分厨艺,想在漕船讨巧赚钱!”
他深知七罗做的吃食精细,连押运官都夸赞,长此以往,自己在伙房的地位难保。
可面上依旧梗着脖子,酸溜溜瞥她一眼,没再出声。
戚萝瞧出他不痛快,也不多说。
拽着竹箱从他身边过去,径直走进屋子深处。
望着背影,孙齐勇越想越气,觉得这小娘子卖吃食,简直坏了漕船“规矩”。
他在伙房管饭,向来容不得别人分走油水。
先前那些摆小摊的,哪个没被他拿捏得死死的,主动交些好处银子?
偏这戚萝,做得一手好买卖,连押运官都护着。
自己明着为难不得,可暗地使绊子,总能行吧?
当下,他转身就往大管事李魁那儿去,脚步急促得像背后有火追。
到了值事的舱房,孙齐勇压着嗓门告状:“李管事,您瞅瞅,那小娘子在船上卖烧麦绿豆饮,把伙房的生意都抢了!传出去,咱漕船成什么了?您得禀了押运官,赶她出去!”
李魁正核对官粮清单,听这话,轻咳一声,抬眼瞥他:“你忘了?人家付了赁舱钱,又是个孤女,讨生活不容易。再者说……”
他顿了顿,“咱漕船也不是没默许过拉私活的,只要别闹出乱子,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那赁舱钱,退给她便是!”孙齐勇梗着脖子嚷。
他管着漕船伙房,经手采买银钱流水大,压根瞧不上戚萝那点赁舱钱,一门心思要把人撵走,好让伙房独占营生。
“话不能这么讲。”大管事李魁搁下账册,苦口婆心劝,“传出去,说咱收了赁舱钱,半道又撵人,往后漕船在官面前的‘守信’名声,可就坏了!再说,她赁舱是要一路住到汴京,这节骨眼上赶人,传出去像什么话!”
孙齐勇被“名声”和“全程赁舱”戳得一僵,到底晓得漕船跑南北,官家给的“靠谱”名声金贵。
真因这点事闹得难看,上头怪罪,自己铁定吃不了兜着走,气焰顿时矮了三分。
李魁见他服软,又补一句:“往后让她少招摇些,别满船显摆手艺坏规矩,便罢了。”
“行!暂且如此!但要再……”
孙齐勇咬着牙,狠话卡在喉咙里,猛地想起昨日李魁吃腊肉饭的光景:李管事盯着油汪汪的腊肉饭,而后夹起块肥瘦相间的腊肉送进嘴,瞬间眼睛发亮。
边吧唧嘴边嘟囔“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小娘子会琢磨人心,倒比死板章程有趣”,末了还把碗底汤汁都拿馒头蘸净,活像几辈子没尝过荤腥
美食当前,啥“体面”都顾不上,真没骨气!
孙齐勇在旁听得牙痒,暗里呸道:瞧瞧!往日拿“漕船规矩”压人的李管事,如今为口热乎饭,把规矩当幌子扔了。
他越想越气,偏没辙。
戚萝的吃食太挠人,连押运官都念叨“漕船有这滋味,比京城酒楼还对胃口”。
原说赁舱卖卖就罢,照这势头,指不定哪天李魁一高兴,真让她把伙房挤了,堂而皇之在食堂开常摊,自己这管饭的差事,不全得黄?
可这些怨愤,孙齐勇半句不敢往外说。
毕竟李魁是漕船“大管事”,是众人得供着的“师父”,总得留颜面,只能在心里恨恨磨牙,盼戚萝手艺“失灵”,好让伙房夺回风光。
孙齐勇还在碎碎念:“你说这孤女戚萝,看着清清秀秀,咋能在漕船卖吃食营生?莫不是假正经,想攀附官爷们?”
若戚萝听见定要嗤笑。
莫说孤女讨活天经地义,就是汴京城里的高门闺秀,赶上灾年,也有抛头露面卖绣品的!
前朝还有公主落难,摆摊卖胭脂换米呢,这世道,活着比什么都要紧,哪来那么多“身份”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