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的夜风裹着浓重的水腥气和隐约的盐卤味，吹得画舫檐角的灯笼剧烈摇晃，在漆黑的水面上投下破碎昏黄的光。姜沉璧裹着件半旧的灰鼠皮斗篷，立在船舷边，指尖捏着几张轻飘飘的盐引票据，眼神却比脚下深不见底的河水更冷。
账册是假的。墨迹新得扎眼，数目却做得滴水不漏，连几处只有户部老吏才知晓的暗记都模仿得惟妙惟肖。这是饵，散发着浓烈腥味的饵，专钓那些盘踞在盐利深渊里的巨鳄。
“姑娘，戌时三刻了。”沈无咎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紧绷。他今日穿了身不起眼的靛蓝短打，像个寻常跑船的力夫，唯有腰间鼓囊囊的褡裢，沉甸甸坠着里面碰撞作响的金珠银锭——那是他昨夜在“千金台”赌坊，用姜沉璧那块典当出去的祖传玉佩当赌注，连赢七局赢来的“本钱”。
姜沉璧没回头，只将手中假账册随意往舷边一放，纸张被河风掀起一角，哗哗作响。“沉船。”她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
沈无咎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猛地转身朝船尾低喝：“动手！”
几乎是命令落下的瞬间，“噗通！”“噗通！”几声沉闷的重物落水声接连响起。几条装满粗盐麻袋的乌篷小船，船底被提前凿穿的暗孔骤然进水，船身迅速倾斜，打着旋儿沉入墨黑的河心。浑浊的水泡翻滚着涌上水面，夹杂着漂浮的盐粒和破碎的麻袋片。
沉船处下游不到百丈，便是“漕帮”私设的验货码头。火光与人声瞬间骚动起来。
“来了。”沈无咎的呼吸微微急促，手已按在褡裢上。
姜沉璧依旧背对着骚乱的方向，目光却死死锁住船舷边那本假账册。风更大了，纸张被吹得几乎要飞离船舷。就在账册被掀起最高的一瞬——
“咻！”
尖锐的破空声撕裂河风！一支淬着幽蓝暗芒的弩箭，毒蛇般自岸边芦苇丛中激射而出，目标直取姜沉璧后心！角度刁钻，时机狠辣！
姜沉璧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在箭镞及体的前一刹，身体猛地向舷外一倾！那支毒箭擦着她的斗篷呼啸而过，“笃”地一声狠狠钉入她方才放置假账册的船板位置！
好险！沈无咎惊出一身冷汗，手中几枚边缘磨得极锋利的金珠已疾射而出，带着呜呜风声打向芦苇丛箭矢来处，同时身体前扑，试图将姜沉璧拽离危险边缘。
“别动！”姜沉璧低喝，声音冷硬如铁。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借着身体前倾的势头，整个人朝着被毒箭钉住的船板扑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灰影。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本被箭矢穿透的假账册时，异变再生！
“哗啦——！”
船底猛地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大撕裂声！整艘画舫像是被河底巨兽狠狠咬了一口，剧烈地左右摇晃、倾斜！冰冷的河水瞬间从船底巨大的破洞狂涌而入！
画舫要沉！真正的杀招在水下！
姜沉璧的身体因船体剧震而失去平衡，直直朝着被毒箭钉住的船舷缺口栽去！下方是翻滚着沉船漩涡、泛着白沫的墨黑河水！
“姑娘！”沈无咎目眦欲裂，不顾一切扑过来抓她。
晚了！
“噗通！”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将姜沉璧吞没！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咸腥的河水疯狂灌入口鼻，沉重的斗篷像水鬼的手将她往下拖拽。混乱的水流中，她只瞥见上方沈无咎惊骇扭曲的脸迅速被浑浊的河水隔开，越来越远。
水下并非一片死寂。沉船的麻袋、断裂的木板四处漂浮。几道穿着紧身水靠、口含芦管的身影如同鬼魅，无声而迅疾地朝着她落水的方向潜游而来！手中分水刺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姜沉璧在水下猛地睁眼，眼中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片冰封的杀意。她屏住呼吸，任由身体被沉船的吸力向下拖拽，右手却在宽大的斗篷掩盖下，闪电般探入怀中！
冰冷的触感入手。不是匕首，而是一块边缘打磨得异常锋利的青铜令牌——正面阴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朱雀！谢家死士令！
她将令牌锋利的边缘狠狠在自己左臂内侧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瞬间在水中洇开，如同诡异的红绸。但这血并未扩散，反而诡异地凝聚成几缕细细的血线，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朝着那几个潜游而来的水鬼飘去！
那几个水鬼杀手显然没料到这变故，动作微微一滞。就在这瞬间的迟滞——
姜沉璧双腿猛地蹬在一块沉下的盐袋上，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河底更深、更暗的某个方向疾射！那里，她事先命沈无咎布下的东西，才是真正的陷阱！
她像一条灵活又绝望的鱼，在浑浊的水流和漂浮的障碍物中穿梭。身后的水鬼紧追不舍，分水刺带起的水流几乎触碰到她的脚踝。冰冷的河水带走体温，肺部的空气在急剧消耗，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就是现在！
她猛地扑向河底一片看似寻常的淤泥区域。淤泥之下，她亲手埋设的、包裹在厚厚蜡层中的磷粉包，被她用最后的力气狠狠撞破！
“轰——！”
沉闷的爆燃声在水底响起！并非惊天动地的爆炸，而是一团极其刺眼、瞬间膨胀开来的惨白火焰！火焰在水中狂舞，发出嘶嘶的恐怖声响，将周围浑浊的河水映照得一片妖异的青白！
追得最近的两个水鬼杀手猝不及防，被这诡异的水下火焰瞬间吞噬！惨白的火光映出他们水靠上清晰的徽记——一只展翅的朱雀！火焰舔舐着他们的身体，发出滋滋的皮肉灼烧声和无声的剧烈挣扎，随即化作两团扭曲的焦炭，缓缓下沉。
刺目的白光和灼热的气浪也逼退了另外两个稍远的水鬼。姜沉璧借着这爆炸的冲击力，身体被狠狠向上推去！
“哗啦——！”
她终于破水而出，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剧烈地呛咳着。头顶是混乱摇晃的画舫残骸，沈无咎焦急的脸出现在上方，正奋力朝她伸出手：“抓住！”
就在姜沉璧的手即将搭上沈无咎的手腕时，异变陡生！
一支湿漉漉的、冰冷的手猛地从她身侧的浮木下伸出，死死抓住了她的脚踝！力道大得惊人！是那个仅存的水鬼杀手！他竟躲过了磷火爆燃！
那杀手脸上戴着狰狞的鱼皮面具，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充满怨毒的眼睛。他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分水刺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刺向姜沉璧的心口！水珠顺着幽蓝的刺尖滚落。
千钧一发！
姜沉璧眼中厉色一闪，被抓住的脚踝猛地用力向下一沉！借着这股反冲力，她的身体反而向上蹿起少许，险险避开心脏要害！
“噗嗤！”
分水刺狠狠扎进了她的右肩！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冰冷的金属穿透皮肉骨骼的触感无比清晰。鲜血立刻染红了周围的河水。
那杀手一击得手，眼中刚闪过残忍的快意，却骤然凝固！
姜沉璧强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左手如闪电般探出，并非攻击，而是精准地一把抓住了杀手抓住她脚踝的那只手腕！指尖运力如铁钳，狠狠一扣！
“喀啦！”腕骨碎裂的脆响被河水吞没。
杀手剧痛之下本能地松开了手。姜沉璧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身体奋力向上，右手不顾一切地抓住了沈无咎递来的手！
“起！”沈无咎爆喝一声，用尽全力将她拽离水面！
就在姜沉璧身体脱离水面的刹那，她沾满血污的左手，如同鬼魅般在那杀手碎裂的手腕处飞快地一抹、一拽！
“呃啊——！”水下传来一声沉闷短促的惨嚎。
姜沉璧被沈无咎拉上相对完好的半截船板，浑身湿透，右肩伤口血流如注，染红了半边灰鼠皮斗篷。她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因失血和寒冷而发紫，但眼神却亮得骇人，死死盯着自己紧握的左拳。
五指缓缓张开。
掌心躺着两样东西。
一枚边缘沾着血肉的、小小的青铜令牌，正面刻着展翅朱雀——与姜沉璧之前划破自己手臂的那枚一模一样。
另一件东西，则让沈无咎倒抽一口冷气。
那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被血水浸透的皮肉！上面赫然刺着一个青黑色的图案——一只线条凌厉、姿态狰狞的朱雀！刺青的边缘还带着杀手体温的余热，在昏暗的灯火下，那朱雀仿佛要振翅飞起，择人而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