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县城的暮色渐渐降临，风拂过城门的瓦檐，带来秋日的寒意。每天晚上，丁力基本都是最后一位离开办公室，今天也不例外。然而，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天路上格外安静，似乎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他不由得加快了蹬车速度。
丁力家是一处独门独院，院子不小，南边有个小亭子，有四间北屋，一间西屋。他独坐在西屋厨房兼餐室里，屋内仅亮着一盏孤灯，微弱的灯光在房间跳跃，映照着他疲惫的脸庞。丁岭已经被姥姥带去北屋讲故事了，一时间，空气缓缓流淌，一切的声音都在远去。窗外，几声远远的犬吠，打破了庭中的寂静。妻子在饭桌上说，饭后有重要的事情和他说。丁力细嚼慢咽，吃罢，缓缓起身，步入院内，好奇地走向院落正南小亭子，那里坐着他的妻子吴静。
西屋门口，有一口青苔斑驳的手动压水井，井边有一口大水缸，水清澈见底，水面倒映着天空中悠悠的白云。井南边，一棵老槐树伸展着粗壮的枝干宛如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默默地守护着这片宁静的院落。
丁力沿着蜿蜒的小径走入小亭子。亭子周围是一圈绚丽的花朵，红的、粉的、紫的花朵争奇斗艳。墙外的灯火渐次亮起，车水马龙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渐消声远去。远处的高楼大厦，灯火通明，像一个个巨人屹立在夜色中。而在这喧器的背后，或许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梦想。
吴静坐在亭子的木凳上，手里捧着一杯温水，外面鸟儿在欢快地鸣叫。这样的日子，丁力曾认为是最舒适的。然而，没想到，这一天却成为了他人生的转折。
“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吴静的声音低沉，打破了周围的宁静。她看起来有些拘谨，眼神忐忑，不好意思迎接丁力探寻的目光。
“什么事?这么神秘？”丁力强装镇定，凝视吴静，温柔笑问，心里却开始猜测。他轻轻坐在她右边，脸上带着一丝朦胧，她是不是为了工作上的事而烦恼?还是为了老人和儿子操心？
吴静干咳一声，左手把水杯放在木凳下方，右手轻撩额前一缕黑发，左手不由自主地摸着腹部，右脚踢了一下一块小石子，左脚尖在地上摩擦几下，有点苦笑地看了丁力一眼。黑夜里的丁力皮肤因长期待在办公室不见阳光显得十分白皙，1.76米的身高，壮实而挺拔，再配上还算精致的五官，尤其那双眼皮大眼睛，在夜色下竟显得更加清澈明亮。好在月亮有些羞涩，树影有些漫不经心，花朵自顾自地静默地开放，蚊子不管不顾地飞来飞去，只有小亭子固若金汤，悄悄地观察着院子里的一切。
“我，我，我怀孕了，大概两个月了。”吴静凑近丁力的耳朵吐出几个字，生怕院子内外所有生灵听见似的，又好像卸下了身上背着一筐又重又湿的青草，终于松了一口气。
“真的？我当什么事呢？原来有喜了！吓死我了！”丁力又惊又喜。他想起前不久某个晚上，吴静哄睡儿子，钻进被窝，依靠床背，问半坐半卧看书的丁力：“你说今年千年交替，真会有大不幸吗？”丁力吹灭了床头灯，揽过吴静肩膀，“管它那么多干嘛？咱俩今晚办事才是真的！”两人嬉笑一番，共度良宵一刻。
“今天去医院，让他婶子给我验过了。”吴静脸微微泛红，羞涩地低下头。丁岭的婶子是县医院妇产科的大夫。
“这是好事，为什么你会不高兴呢？”丁力坏笑着侧身，右手挠着自己的鼻子，左手颤抖着按在吴静的腹部。
“我们已经有了儿子丁岭，我担心，计划生育部门的人很快就会知道。咱们工作不保，怎么办呀？要不打掉算了！”说着，吴静眼里写满了焦虑与不安。她怕被开了，没有了铁饭碗被人嘲笑；她怕亲戚朋友因为她生二胎被指指点点；她怕被罚巨款家庭经济状况急转直下，找新工作无门，从此成为人们的笑柄；她怕儿子因为父母生二胎开除公职后被同学们耻笑；她怕……
“让我想想。等孩子出生就是2001年暮春时节了，说不定国家计生政策会有松动，儿子已经过了6周岁，给计划生育的人员好好说说，挡不住他们允许咱们生二胎呢。”
夫妻两个决定明天请假，主动到计生部门咨询一下，并带有关证件顺便办理二胎准生证。
第二天上午，县计生办。计生办墙壁上是“晚婚晚育”“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子女”“优生优育出人才，农家日子富起来”等宣传标语。
“我妻子怀孕了，第二胎，第一胎是儿子，快6周岁了。我们的这二胎能不能出生？会不会罚款？我们会不会被开除公职？”丁力一连串的问题连珠炮式射出来。
“那得看相关政策规定以及你们的具体情况。”计生部门工作人员倒是不慌不忙，翻箱倒柜，找出相关文件和他们第一胎的生育表格，逐条审查起来。
“算起来，你们是晚婚，生育间隔也超过了3年以上。”
“是，是，是。我们能生二胎了？”夫妇俩好像看到了救星和希望。
“不能！”计生干部回答得斩钉截铁，夫妇俩又掉进了冰窟。
“为什么？国家不是允许生二胎了吗？”
“那是针对农村家庭，城镇家庭第一胎是残疾的，或你们夫妇从事的工作是危险工种，或者你们是少数民族等情况。你们在金融部门工作，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显然不符合生二胎的规定。”
“大家在一个县城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宽大处理我们呗？”丁力在讨饶，也是再做垂死挣扎。
“不开除公职，你们就得承认错误，而且要交一笔社会抚养费，等孩子生出来，必须做绝育手术。”
“啊！”吴静一听做绝育手术，就心惊胆战，头晕目眩。
2001年正处于计划生育政策严格执行时期，公职人员超生通常面临开除公职、罚款等严厉处罚。丁力夫妇按照上年度总收入的百分之三十缴纳了社会抚养费5000元人民币，补办了生育证。
吴静太想要个闺女了，可医院不让告诉性别。逼急了，弟媳只告诉她个方法，就是不知道管用不管用：孕妈尿液里加4滴酒精，如果变紫色是女宝，蓝色是男宝；或者看怀孕B超单右上角，M开头的是女孩，F开头的是男孩。吴静回家，按照弟媳说的步骤，拉上窗帘，偷偷做了一下测试，看到结果，她顿时喜上眉梢。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干扰，丁力请短假，吴静请长假，趁夜色，用自行车，把吴静送到五里地外的农村老家待产。
夜晚的乡村，格外宁静。月光洒在大地上，仿佛给整个世界披上一层银纱。田野里的庄稼静静地站立着，像是在沉睡。远处的村庄灯火点点，若隐若现。在这宁静的夜晚，吴静的心也变得格外平静。
随着时间的推移，吴静的预产期越来越近，丁力四处咨询打探，甚至向村中老人请教接生之法。他为即将到来的孩子准备了干净的布料和婴儿用品，虽然条件简陋，但他尽力让一切都井井有条。终于，在一个阴沉的清晨，天空中笼罩着厚重的云层，空气湿冷，仿佛预示着一场变故即将到来。吴静突然感到阵痛，丁力立刻意识到孩子即将出生。他迅速准备好待产包，屋内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丁力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吴静送到县医院。吴静在床榻上忍受着剧烈的疼痛，丁力忙着来回打水、整理布巾，他的动作虽然笨拙，但尽量保持冷静。几个小时后，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屋内的寂静。护士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儿，轻轻地用布巾包裹好。这个新生命降临在这个偏僻的小县城，似乎世界并没有什么变化。
夜凉如水，夜风吹拂，在远离一切尘嚣的清风和黑暗里，吴静闭上眼睛，感觉精神一振，思维清晰了很多。在忐忑不安与满怀期待中，终于卸下包袱了，孩子出生了，是个千金小姐，按照夫妻俩事前约定，如果是女儿，就随母亲姓，取名吴芊，以纪念这“光荣”时刻，希望她一生芊芊郁郁，充满青春活力。丁力夫妇真正实现了儿女双全，凑成一个好字，也算人生赢家了。只不过那5000元大洋，割得他们肉疼了好一阵子。夫妇两人工资存储不多，东拼西凑才算拼齐交差，生活的安全感直线下降。账慢慢还吧，好在亲戚里道的，都不收利息，也不催收，他们常常安慰自己。
听说丁力夫妇喜得二胎，各方亲朋好友或打电话恭喜或前来医院探望，没有看到小婴儿，就迫不及待地问性别。姥姥第一个，人还没进病房声音先到：“是男孩的还是丫头片子？”当过语文老师的大姨问:“是巾帼还是须眉?”教数学的叔叔问:“彩礼是正数还是负数?”当物理老师的舅舅问:“是正电还是负电?”学化学的同事问:“是阳离子还是阴离子?”历史专业毕业的好友问:“是王子还是公主?”在金融部门工作的姑姑问：“是建设银行还是招商银行？”在场的医护人员和亲戚里道的听后笑得前仰后合，恨不能把房顶掀翻。丁力夫妇强颜欢笑，内心却焦虑万分，只有刚刚睁开眼看世界的吴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该睡睡该吃吃该哭哭该笑笑。
产假度完以后，吴静也拒绝做绝育手术，丁力也不想做，于是他们都被赐予纪律处分，开除了公职。
又是一年四季，政府推出“双独二孩”政策，他们夫妇双方都不是独生子女，所以即使吴芊晚一年出生，依然不符合生二胎的规定。
生了二胎，吴静身体恢复很不好。虽然说，出院后就来到娘家坐月子，有家人帮忙带，可还是自己带的时间长。孩子哭闹，每天睡不好，身体根本不能和年轻的时候生儿子比。她每天疲惫不堪大把地掉头发。
虽然吴静也爱女儿，但是回想之前一家三口安稳的日子多好啊，现在真的是有苦难言。生一胎的同学们都已经脱离苦海了，只有吴静又栽进去了。她暗想，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得走完。
那是一个雪花飘飞的傍晚，吴静采购尿不湿，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街道两旁的店铺灯光昏黄雪水在路面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她心情低落，刚刚失掉工作的割裂感，感觉自己仿佛迷失在这茫茫的雨幕之中。
雪花不停地打在她的伞上，发出无声的叹息。她想起大学时期那些充满希望和梦想的日子，那时的她满怀激情，对未来充满信心。然而，现实却给她重重的一击，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她一边走，一边回忆着以前工作中的点点滴滴，试图找出自己决定的正确性。
突然，吴静看到路边有一个卖花的妇女，背着一个小女孩，娘俩在雪中瑟瑟发抖，却依然努力地叫卖着手中的鲜花。她突然意识到今天是西方的情人节。她被母女俩的坚韧所打动，走上前去买了剩余的玫瑰花。妇女感激地看着她，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那一刻，吴静仿佛明白了什么。挫折只是暂时的，只要我们不放弃，总会有雪过天晴的那一天，
她带着一大束玫瑰花，加快回家的脚步。雪依然在下，但她的心中却充满阳光。她知道，这一次家庭的大转折，将会成为她人生中的宝贵财富，让她更加坚定地为儿女创造更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