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镜中祭品
伺候完兄长服药,沈砚很快便在那药力霸道的作用下陷入昏睡,发出不规律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粗重鼾声,间或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呓语。谢氏低声吩咐了守在外间、垂手肃立的丫鬟春桃几句,不外乎「好生看着少爷」、「有事速报」之类,语调带着一种卸下重担般的松弛,仿佛完成了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她最后瞥了一眼扶着几案、摇摇欲坠的沈兰舒,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关心,转身,那沉重的、绣着缠枝莲纹的深紫色锦缎门帘落下,发出沉闷的「噗」声,彻底隔绝了室内令人作呕的空气,也抽走了沈兰舒强撑着的最后一口气力。
当房中只剩下她、昏睡中发出恐怖鼾声的兄长,以及角落里那几盏在浑浊空气中苟延残喘、投下鬼影般摇曳光晕的长明灯时,那被强行压抑的眩晕、恶心和一种深入骨髓、掏空灵魂的疲惫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几乎是踉跄着、手脚并用地从床榻边退开,脚步虚浮飘忽,像踩在云端,又像随时会跌入无底深渊。腰间那银链禁步随着她急促不稳、近乎逃离的步伐,发出一连串前所未有的、急促而杂乱的「沙啷啷」碰撞声,在这死寂得只剩下鼾声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心!像是她体内那根名为「规矩」、名为「体统」、名为「沈氏嫡女」的弦,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张力,发出了濒临断裂的、绝望的呻吟!
外间靠墙处,立着一面巨大的、几乎顶到天花板的落地铜镜。黄铜被打磨得锃亮,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幽幽地散发着金属特有的、冰冷的寒光。沈兰舒几乎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扑到镜前,双手猛地伸出,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撑住冰冷坚硬的镜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凸起、发白。仿佛那冰冷的铜框是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是她尚未彻底沉沦的最后证明。她剧烈地喘息着,胸脯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灼痛的喉咙和痉挛的胃。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急切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投向镜中——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一张脸。
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苍白得如同久埋地下的素绢,皮肤薄得似乎能透光,额角和颈侧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得如同画上去的,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精心描画的黛眉和胭脂,被刚才剧烈的咳嗽和干呕彻底摧毁。黛眉晕开,在眼周染上两团狼狈的青黑;唇上的胭脂早已蹭掉大半,露出底下毫无生气的灰白唇色,嘴角残留的那道深褐色药渍,如同一条丑陋扭曲的蜈蚣,蜿蜒爬行在苍白的肌肤上,刺眼得令人心悸。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象征着她高贵身份的云髻彻底散乱,几缕被冷汗浸透的乌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颈侧,如同水鬼湿漉漉的触手。丹凤眼的眼尾红得厉害,那颗深褐色的泪痣在苍白的底色和狼狈的晕染下,更像一滴凝固的、绝望的血泪。
镜中的人,哪里还是那个沈氏宗祠里端庄诵经的嫡女?分明是一个刚刚从血腥祭祀仪式上挣扎下来、形容枯槁、嘴角还带着献祭污痕的祭品!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荒谬感和恐惧感,如同从九幽深渊涌出的寒潮,瞬间从脚底窜起,以无可阻挡之势席卷全身,将她彻底冻结!她看着镜中那个狼狈不堪、眼神涣散、嘴角带着「血痕」的女子,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和撕裂感攫住了她。仿佛那不是她的倒影,而是一个被剥光了所有华服珠宝、被强行按在祭坛上、承受了某种残酷亵渎仪式的、与她毫不相干的可怜虫!
「不……」一声破碎的、如同呜咽般的呻吟从她喉咙深处挤出。
她猛地抬手,不是用手背,而是用整个衣袖内侧那相对粗糙的丝绸衬里,狠狠地、近乎疯狂地、带着一种想要将皮肉都擦掉的力度,反复地、用力地擦拭着自己的嘴角!柔软的丝缎摩擦着娇嫩的皮肤,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感,很快,嘴角的皮肤就被擦得通红,甚至隐隐渗出血丝,但心底那片冰冷肮脏的烙印,那片被强行灌入的毒药留下的污秽印记,却怎么也擦不掉!胃里那翻腾的恶心感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再次以更猛烈的态势汹涌而至,比尝药时更加凶猛、更加无法忍受!
她再也无法压制,猛地转身,像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推了一把,跌跌撞撞地冲向角落阴影里摆放着的一个珐琅彩绘的痰盂。那痰盂上绘着精美的花鸟,此刻在她眼中却如同地狱的入口。
「呕——!呃……咳咳……呕——!」
她弯下腰,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痰盂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变形。剧烈的干呕如同海啸般爆发!刚才强行咽下的那口药汁早已被身体贪婪(或者说被迫)地吸收殆尽,此刻呕出的只有酸涩灼烧的胆汁和胃液,混合着口腔里弥漫的血腥味。每一阵剧烈的痉挛都牵扯着全身的肌肉,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视野边缘泛起诡异的彩色光斑,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角、后背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内里的小衣,冰凉的丝绸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战。她扶着冰冷坚硬的墙壁,身体像狂风中的一片枯叶,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呕吐都伴随着痛苦的窒息和全身肌肉的抽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那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感觉才稍稍平息。沈兰舒虚脱般地、顺着冰冷的墙壁,如同融化的雪人般滑坐在地。浑身绵软得没有一丝力气,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冰冷的、带着尘埃气息的青砖地面透过薄薄的裙裾传来刺骨的寒意,这寒意却奇异地像一盆冰水,让她混乱灼热、濒临崩溃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冰冷的清醒。
她的目光茫然地、没有焦点地扫过这间属于兄长的、奢华的外室。墙上挂着价值连城的名家山水,博古架上陈列着温润的玉器、璀璨的宝石盆景,无不彰显着沈氏嫡子的无上尊贵与体面。每一件器物都冰冷而沉默,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光芒。最后,她的视线无意识地、漫无目的地飘向靠墙的一扇半开的、蒙着细纱的雕花窗棂。
窗外,是一方小小的、被高墙围困的天井。天井角落里,一个精致的、产自龙泉窑的青瓷花盆里,供养着一株被花匠精心修剪过的「魏紫」牡丹。此刻并非花期,只有几片深绿色的叶子蔫蔫地垂着,叶片边缘甚至有些发黄卷曲,透着一股被过度呵护后的病态。然而,吸引沈兰舒空洞目光的,并非这象征着富贵的名花,而是在花盆旁边,紧挨着冰冷潮湿的墙根处,一丛极其顽强的、被所有人彻底遗忘和忽略的野蔷薇。
它显然是被飞鸟或风无意间遗落在此的种子萌发而成。茎秆细弱,带着密密麻麻、尖锐无比的褐色硬刺,在砖石与泥土的缝隙间,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态,艰难地、倔强地伸展着。叶片瘦小单薄,边缘带着焦黄的卷曲,叶面上甚至蒙着一层灰尘,一副饱受摧残、营养不良的可怜模样。可就在那几根看起来随时可能折断的、细弱的枝条顶端,竟赫然顶着一个小小的、深红色的花苞!那花苞只有米粒般大小,瑟缩在背阴的、冰冷的角落里,在周遭一片代表沈家富贵和正统的牡丹、玉兰的巨大阴影笼罩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卑微,那么不合时宜,却又那么……刺眼!那深红的色泽,在幽暗的光线下,像一颗刚刚凝结的、饱满的血珠,又像一粒在寒风中顽强不肯熄灭的、倔强的火种!
沈兰舒空洞涣散的目光,仿佛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那个微小的、深红色的、倔强的花苞上。胸腔里那颗被苦涩、恐惧、绝望和冰冷的束缚浸泡得早已麻木僵硬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刺了一下。一种陌生的、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悸动,伴随着一丝尖锐的、带着生命力的疼痛,从那冰冷的、死寂的深处悄然升起,极其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蔓延开来。
那疼痛,不同于手背香灰灼烫的肤浅,不同于药汁翻腾带来的恶心晕眩,也不同于腰间银链日夜不休的冰冷禁锢。它源自更深、更幽暗的地方,像一颗在厚重的、冰冷坚硬的岩层下被深埋了千万年、久不见天日的种子,在无尽的黑暗和重压下,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大地深处、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象征着生命的地热。于是,它用它那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生命力,凝聚起全部的力量,向着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岩层,顶开了第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缝隙!带来一声微弱得只有灵魂才能听见、却足以撼动整个死寂世界的——裂响!
她撑着冰冷刺骨的墙壁,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极其缓慢地,像一株被巨石压弯了腰、却又顽强抬头的幼苗,一点一点地站起身。腰间的银链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发出几声细碎而沉闷的「沙啷」声,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她一步一步,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挪到那扇半开的、蒙尘的窗前。伸出手,指尖带着未褪尽的冰凉和难以抑制的颤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试探,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拂过那丛野蔷薇细弱却布满尖刺的枝条。指尖掠过一处不起眼的、尖锐的刺尖,微微一痛,一点鲜红饱满的血珠瞬间沁了出来,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上,显得格外刺目、鲜活。
她怔怔地看着指尖那点鲜红温热的血珠,又缓缓抬起眼,目光深深地凝视着那米粒大小、却蕴含着无尽生机的深红花苞。那小小的苞蕾,在幽暗的角落里,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她的目光,缓缓地、艰难地抬起,穿透这方被高墙围困、象征着窒息与束缚的狭小天井,投向更远处——祠堂那高耸的、绘满了规训与枷锁的朱红门楣,那象征着森严等级与无上威权的飞檐斗拱。它们如同巨大的、金玉堆砌的牢笼,在暮色渐浓的天空下,投下更加沉重、更加黑暗的阴影。
一个冰冷的声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和一丝刚刚萌芽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了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在她死寂的心湖最深处,无声地、却如同惊雷般炸开:
「这金玉堆砌的樊笼,这吸髓啖肉的至亲……终有一日,我要一把火,烧它个干干净净!」
指尖那点鲜红的血珠,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无声地坠落,滴入窗下冰冷潮湿、散发着泥土腥气的泥土里。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寂静中,漾开一圈无声的、却足以撼动整个世界的涟漪。窗外,天井的角落里,那深红色的野蔷薇花苞,在无人注视的、冰冷的阴影中,于穿堂而过的、带着初春寒意的微风中,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坚定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