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十九年,秋。
京中连下三日暴雨,今晨尤甚,密如珠帘。
金銮殿上,却寂如死水。
殿中一名宫人跪伏在地,身形微颤,双手高举密章。
“太傅关氏,女身为相,扮男行政,紊乱阴阳,欺君罔上,此乃国体之辱、纲常之乱!”
右列出一绯袍持笏板的白须老人,正是当朝御史大夫严正卿。
此言一出,更是巨石入湖,殿内哗然,众人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立于列首紫袍青年身形清峻。目光沉静如井,无人知其心中所思。
坐在上位的天子更是珠帘遮面,神色难辨。
唯有冷雨萧瑟。
“多年来欺上瞒下,堂堂太傅竟是女身,岂非笑话?若被天下知晓,世人将如何看我昭明朝纲?!”
一番言辞激烈如潮,一浪高过一浪。
宫人霜月仍跪在地上。
关赤玉早应明白。
霜月虽忠,却命系宫中。
圣意所趋,最忠顺的仆从也是会咬人的。
不怨她。霜月只是第一个开口的人罢了。
“依律太傅欺君罔上,当罢官革职,发配流放,永不录用!”严正卿再进言,有臣附和:“此言有理,请陛下裁断!”
人声如潮,响彻金銮。中郎将霍骁怒不可遏,猛然前踏一步:“我看你严敏直是闲得吃太饱了,为这等风言风语不惜奏请圣上。”
霍骁虽为武将,但日常军务出入内外,也知近日宫内流言多,却未想竟真有人把此等言论带到朝堂之上,怎能不令人呛声发笑。
“霍将军慎言!”有言官喝道,“朝堂之上,岂容放肆?且宫人亲口供证,你怎辩的?”
霍骁冷哼:“她亲口?我看是有人逼口。”
“关太傅辅政十年,何曾有失?若太傅失德,祸乱朝纲的话,那么你们也不过尸位素餐之辈!圣上,你真要看着他们用着这等荒唐之言,毁了我昭明国之栋梁?!”
二人争得激烈,反观,关赤玉门下杨允、裴宸等人却未发一言。
关赤玉缓缓抬眸,与龙椅上的天子四目相对。
“陛下!《礼记》有云:‘男女有别,国之大节。’今关氏以女子之身,位列三公,执掌朝纲,此乃牝鸡司晨!纵其有功于社稷,然礼制不容!”
礼部尚书郑明远,上前一步,随即伏首叩地。这等墙头草已是迫不及待地站上队了。
“请陛下明正典刑,以肃朝纲!!!”
“请陛下明正典刑,以肃朝纲!!!”
重重叩首声如潮涌,一浪高过一浪。
一眼过去满朝文武竟然跪倒大半,霍骁不屑此等做派,侧脸怒极反笑。
素来与关赤玉不和的宰相程颐方此刻竟不作声。
这时,殿侧一人动了,单膝叩地。
“臣杨允,愿为太傅作保。”
他是关赤玉昔日门生,中书舍人,少年出身,朝堂人称“幼笔鸿儒”,素有声望。
“臣以天日为证,太傅治政有方、清廉公允,未曾负陛下,未曾负朝纲。若论过失,臣愿共担。”
他眼中无惧,目光灼然。关赤玉只是一声轻叹,傻学生太多,杨澄心该为榜首。
天子不语,殿中又陷入死寂。
李垣倚在龙椅上静静看着她,良久,低声唤:“韫光。”
这一声不似君王,而像旧人低语,在漫雨中撞入她心口。
“你既知自己身份不便,为何还要隐瞒至今?”他问。
此语一出,满朝哗然,原是天子早就知道了。
众人更是脸色一变再变。
“孤信你、倚你,将你置于万臣之上,授你兵权,托你国策……你却以欺瞒回报孤的信任。”
李垣的眼底有怒,但更多的,竟是关赤玉看不明白的情绪。
看着李怀渊这副样子,关赤玉突然想起几日前下朝,赵公公给她传的话:
“陛下仁慈,关太傅若是悔罪之心,日后自有归路。”
她还当是自己朝上驳兵部一事过于不留情面,让李垣不得不派人点她一二,今日一看,原是鸟尽弓藏之局。
关赤玉淡然一笑,缓缓撩袍跪下,心中居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快意。
“臣,关赤玉,知罪。”
殿外的风雨更急了。
“女身入朝,实非礼制所容。然自受命辅政起,未曾因私废公,未曾失言误国。”
她顿了顿,眼神清澈坚定。
“欺君之罪,臣……甘受其罚。”
一记叩首,响彻殿宇。
好一个甘受其罚。
李怀渊看见了她那节如玉的细颈,从来不低头的关赤玉,此刻在向他认罪。
天子闭眼未语,一时之间众臣竟然不知道李垣到底想做什么。
程颐方老神在在地立于一旁。
又有一臣出列。
“太傅既然一身才学,又为女子之身,若归后位。辅内政、教储君,亦是国之大福。”
“女子欺君,原应伏诛,陛下不加刑而纳为后,天下必颂皇德。”
“臣附议。”
“臣附议。”
关赤玉身形一震,原来此刻才是上了真正的戏台。
可笑。
“罪臣隐瞒女身,欺君犯上,理当赐死。望陛下成全!”
关赤玉脱下玉冠,又是一记重重的叩首。
百官噤声。
天子望着下跪之人,五指紧紧握着扶手,隐隐作响。
殿外暗色的天压着候门宫人薄薄的腰。瓢泼大雨在阶下已是濛濛一片。
沉默在此刻像是悬在众人头上的鬼头刀。
“太傅有教养之劳,治国之功。朕不杀你。”
程颐方睁开了眼睛。
“流放岭南,择日启程。”
话音落下,龙椅之人袖手狠狠一挥,背身而去。
阶下的关赤玉再是叩首。
“谢主隆恩。”
人群鱼贯而出,殿内唯剩一点人影,关赤玉伏着,应是皇帝的意思。
——这么爱磕头,且让她磕个够。
“老师。”上前来的是裴宸。
“律法之前,当无亲疏。”他语气平稳,像是在诵读公文,“昔有祖训,女不可执政,如今……若不辨是非,何以服众?”
好似这只是一个稀松寻常的朝后,他躬身请教。
关赤玉抬眸看着眼前人,神情未有变化。
笔法犀利,言辞如刀的吏部侍郎。
她忽地笑了出来。
“闻靖。”
“男身女身,孰是孰非,又何以为贤呢?”
低低的笑声让裴宸心头一震,握在手中的折子竟然如此烫人。
那是一封揭发关赤玉的密信。
暴雨如柱。
有人押着关赤玉起身,明明冷风在侧,她又觉得这偌大的金銮殿倏地变成了初春的梅园。
“韫光。”
关赤玉耳边的青丝被那人撩起。虽带着寒梅的冷香,却莫名耳热。她怔了怔,心跳好像慢了些许。顿觉眼边湿润。
下一刻秋雨沉沉。一身白衣,不辍补子,她坐于马车之上,前后皆有军士护送,缓缓驶出宫门。
“听说太傅是女子啊...”
“竟然能教出当今陛下,也是不得了...”
“这还得了?女子做朝堂管天下事?那岂不是要翻天?”
.......
雨声太大了,天旋地转间,那双年少时最信服、澄澈的目光,不知何时早已藏着她看不懂的野火。她只觉得被那双眼睛狠狠钉住,脑子发昏,耳边一句比响雷还令人惊惧的低语。
“阿璇,为什么不愿意做孤的皇后。”
关赤玉惊得睁开了眼,一身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