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浅滩上已有零星人影,在雾色中陆续撑舟出岛,准备捕鱼。
江乱银牵着一头驴,带着两个姑娘,往内城而去。
内城与外城之间隔着一片密林。想要进去,不但得识路,还得有门路。林中时常有巡防的哨位,平日里即便是下山采药,也需提前报备,规矩森严。更别说如今她们三人是要径直进入内城。有人为她们打了招呼。
江乱银虽整日吊儿郎当,却实打实的三院榜上有名的武生,一块制式的腰牌,便能在密林间来去无阻。小霄崇拜她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关赤玉住在这里越久,越觉得这座岛不寻常。
岛上的女人们似乎更多、更自在。她们抛头露面、习武练拳、入学识字,甚至做工出岛,都再自然不过。她一边诧异,一边也对“落潮”的当家人越来越好奇——这地方哪里像什么“土匪窝”?分明像是一个紧密自治的山中村落。
来自五湖四海的女子,无亲无故,却能在此地共处一寨,彼此扶持,相濡以沫。安稳中竟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温馨感。想到这儿,关赤玉一阵心惊。
密林仍被雾气笼罩,偶有鸟雀惊起,叫声在枝叶间回荡。一眼望去,仿佛不过是片寻常树林。若非季明月一路上总被些奇形怪状的虫子吓得小声惊叫,忽地,头顶似乎有风,江乱银抬手,接住了一袋生姜叶。此物可以驱虫。
“多谢。”江乱银有些意外。
季明月却一眼就认出了袋子的主人。黄昏时总出现的哨位。平日采药她们几乎很少交流,但季明月午时总会给她带个饼子。这袋生姜叶,算是巡哨的谢礼。
不知行了多久,雾气淡了,隐隐传来车轮碾过的声音,整座落潮城犹如一头沉睡中的巨兽伏在三人眼前,只不过露的是屁股。江老七事先跟城防打过招呼,走后门的小路进城。
近前的城墙并非寻常的土石结构,高度也比一般的州府城墙更高,泛着深色的金属光泽,两侧篝火熊熊,士兵一字排开,肃然而立。也能看到有其他领路人带着姑娘过城门,或许是清晨的缘故,并没有多少交谈。只留篝火哔啵作响。
落潮内城的砖路意外的十分平整宽大,呈青灰色街面冷硬、湿润,泛着水光。江乱银牵着头驴子,走在最前头,步子不快。驴子同主人一样,慢悠悠的,时不时甩甩尾巴。她今日也没穿惯常的短打,只系了一件宽松的青灰袍子,衣摆随脚步微微晃动,格外安静。
关季二人扶着驴子两侧的药筐,亦步亦趋跟着。季明月转着眼珠子往两侧悄悄瞥。
倚着路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多层青砖房,大约每过一条街巷便会有一个告示牌,牌边另有一座小亭。多是沿着江而建。各亭皆有人坐镇亭中的石桌,俱是带刀的兵士。路上做买卖的姑娘倒是习以为常,熟视无睹的样子。有些胆大的,甚至还会与之招呼两句。
略微独特之处在于,每人都戴着一张黑漆面具,面具无眼孔,漆黑一片,仅在额心位置雕了一枚浅红色的印记。无人说话,面具下甚至看不出性别。时辰尚早,仅有些早点铺子开了门,冒着蒸腾的热气。她们三人自然是躲不过各亭的扫视。不过江乱银却见怪不怪地慢悠悠溜达着。
一些漂亮的红绸吸引了季明月,它们飘在一些青砖房的檐下,有新有旧。各家款式都有不同,有的绣了花,有的缀着铃铛,甚至还有的在红绸下别了一小撮药草,风一吹过,飘出一缕淡雅的香。静心凝神。
“那是什么?”季明月小声问道。
江乱银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些红绸。
“啪嗒——”
一截削的坑坑洼洼的平头箭,砸到了江乱银的肩头。江老七笑着掸了掸袍子,反倒是季明月,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到了药筐后。
小跑声从街口传来。江乱银紧了紧手里的绳,三人停在了十字巷口。
只见几个刚过总角的小丫头背着短弓,穿着轻便的练服,气喘吁吁地从一侧小巷跑出来,衣角被晨风吹得鼓起,像一群飞起来的纸鸢。她们脸上是汗,眼神却亮晶晶的,“小莹!你射到江老七啦!”为首的姑娘蓦地停下,转头就兴奋地怪叫起来。
“没大没小的!”一株小香蒲啪地落在为首的头上。
老大挨了揍,几个小女兵作势就要上前围攻江乱银。
此亭的兵士有了动静。
漆黑的面具只微微一偏,似是看了过来。随即,风里响起几声细细碎碎的铃音,仿佛从檐下坠落。那声音幽而清,带着几分寒意。
紧接着,从面具后头传出一句女声,听不出年纪:
“再闹,便到我这儿来。”
——顿时,小巷炸开了。
“啊啊啊快跑啊,亭婆婆要点名啦!”孩子们怪叫着散作鸟兽,扭头就逃。小莹那丫头跑得最快,却一脚滑在水砖上,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一截枯枝倏然从亭中飞出,带风带劲,被她条件反射地一把抓住。
稳住了身子,小莹呆愣愣地跪在地上,脸却涨得通红,也不敢抬头。连短箭都没捡,蹭地一声消失在了街角。江乱银拱手谢过亭兵。
“亭婆婆是何人?”
关赤玉弯腰拾起那支小箭,指腹轻触羽尾,问道。
“你这口气。”江乱银被她这一板一眼的童言童语逗得发笑。扯扯绳继续往前走。
“坐镇的是亭兵,也就是她们口中的‘亭婆婆’,负责管片巡夜,晨课点卯这类事...当然有时候也会调解打架。”说到这儿,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合不拢嘴。
“那……那群小姑娘,大清早往哪儿跑?”
丫头们都穿得简单,有的甚至露着脚踝穿着草鞋,头发也梳得不好,至少若是季明月在这个年纪,这样的头发她必然是要闹的。
她心里一紧,不由得皱起眉来:“这么冷的天,也不多穿些……”
原以为,外城女子抛头露面是生活所迫;内城生活应该更安稳才是——怎么还舍得让姑娘薄衣短裤的四处奔波呢。她声音不大,是低声咕哝着说的,语气温柔只是那字眼间流露出淡淡的怜惜和诧异。
“自然是去上学。”江乱银有些不高兴,甩了甩手里的绳,“怎么?你们官家小姐能识字,我们这些‘土匪’就不能看书了?”
往日里总是挂着笑脸的江乱银突然来这么一句。着实把季明月刺到了,脸颊蹭地一下就红了,耳尖发热,正要辩解道,关赤玉却突然出声了。
“不仅仅习字看书。”关赤玉接过了话。江季二人偏头看她,季明月更是一脸懵相。
“这是初学者用来开蒙练阵的箭。”她顿了顿,又道,“若是习武,穿太多反倒容易受寒。”
算是替季明月解惑。
江乱银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你怎么知道?”
这倒是让关赤玉下意识愣住了,但是很快反应过来此女在问箭的事。
“...《霍氏兵书》记载,重首钝尾之箭,以稳其势,缓其速。”
“哟,这还真是读过书的。”江乱银神色里露出了一丝诧异,“你说得没错,那箭是练阵的,力道有限,只求齐,不求准。”
至于《兵书》,江乱银当然是没去细听的,她的院课,除了武考,余下完全一窍不通。但,这件事让江乱银心里更加确定,关赤玉绝非普通的官家小姐。拍了拍驴背,她语气轻快了一些:“那群小丫头,早起去上学呢。识字、习武,一样都不少。”江乱银说罢,还意味深长地扫了季明月一眼,以至于这个小姑娘一路上再也不多嘴问话了。
然而,若今日领头的是蒲苓,那么她便会知道关赤玉是在扯谎,《霍氏兵书》中压根没有这样的话。关赤玉能有这等经验,必然是亲历校场又或者目睹过军中制器之人。
三人直行未停,路是一样的青砖,天色也还早,她闻到了淡淡的花香,熟悉又陌生,一时之间叫不出名字来。两个极窄的巷口过后,眼前陡然豁然开朗。一扇朱红正门立于眼前,高悬红漆匾额,门檐高挑如翼,檐下却不见红绸,反而是干干净净的浪纹帷布,门左右各立一蹲石狮,踩在舟型石墩之上。
江乱银牵着驴在门前立定。驴子抖了抖脖子,嘴边喷出一团白雾。她回头唤了声:
“到了。”
这便是落潮六院之一———五院,又称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