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侣真演唱结束,马湘兰在王儒卿的推动下,缓缓起座,徐徐入场。她本想再等一等,当个压轴,却提前被动上了场。
马湘兰是有备而来,打扮的十分漂亮。她身穿翠纹织锦羽缎斗篷石榴月华裙,脚穿软底珍珠绣鞋,髻簪累丝珠钗,指戴宝蓝点翠珠首饰。美丽而不妖冶,高雅而不流俗,稳重中带着大方,气质里扬着贞强。改装的石榴月华长裙把双脚遮个严实,几乎看不到绣鞋,显得十分独特,充满个性。她怀抱柳琴,像一只头雁,牵引着四面八方的眼光,渐渐向中央漫步靠拢。且行处馨香四溢,惊语此起彼伏。
马湘兰在众望中款款落座,调准琴音。只见她手落音溅,四溢开漫,那响亮宏大、高亢刚劲、富有浓郁乡土气息的琴声缓缓而起。她弹奏的是南宋的《潇湘水云》古曲,表达了对故土乡籍潇湘的热爱和一片痴情。随着曲调情感的深入,把听众带进宋末元初那山河支离破碎的惨烈景像之中,似乎又看到大宋的懦弱,元军的勇猛,及在铁蹄下扎挣的乡梓民众。满目苍凉处,声声何其悲,在观众如痴如醉中,马湘兰和琴高歌:
渺渺天水一碧倾,万里潇湘难慕容。
冷月水淡淡,霄汉魂耿耿。
凝目凭栏,更深露重。
望断南雁回旧梁,不见锦书落帐中。
覆水胭脂形容瘦,何堪正对菱花镜!
白天愁,夜夜恸,寄人篱下做浮萍,
遥望江渚新帆过,问遍潇湘做情种。
子露襟怀,落笔成颂。
秦淮风月无尽时,集诗赋篇销魂灵。
东方晓,夜未终,水光婆娑倒桂影。
一曲渔歌天际来,疑是潇湘亲人声,
情随心动寻声望,门水悠悠舟自横。
马湘兰歌唱将终的时候,曹大章便掌声响起,露出满意的情怀。观众个个站起来,又鼓掌又高呼,显得异常兴奋。她在众星捧月之势中,脸上泛着红晕回了座位。
掌声将息之时,秦淮名姬褚四娘站起来。
褚四娘旧院籍,居南街,原名褚美月,家姊排行第四,人称四娘。只见她身穿百花曳地裙,脚蹬云头锦鞋,头饰银玉钿花,很随便的走到场中央。她手持横笛,垂搭髀间。在高高发髻下,粉面玉质,神采飞扬。睛瞳黑似夜珠,纤眉弯如拱桥,鼻翼高高,酒窝微微,给人以朴素大方、灵韵传神之感。
褚四娘吹奏的是《梅花引》古曲中的部分片段,再现了梅花芬芳和耐寒高傲之美。那悠扬的笛声时而宛转,时而高亢,时而欢快,时而吟沉,听得众座皆醉。
一曲终了,褚四娘收好笛子。这时候,观众才发现,天气似乎变了,满天黄烟云,飞叶盘旋。厉风渐起,吹得绸缎衣裙紧贴在褚四娘身上,显出妖娆无比的身段来,丰满而又矫健,葳蕤而又迷人。褚四娘迎风而立,一曲清唱悠悠而起:
一夕聚首离成殇,压心头,永难忘。
雁断千里,恨锦书无翅膀。
秋深风厉寒霜重,五更冷,添衣裳。
日日痴坐旧画堂,守音信,懒上妆。
思念沉沉,压弯香脊梁。
年年如是盼君归,忍等待,天地长。
褚四娘刚刚唱罢,这雨点便被风裹着打下来,砸在残叶上沙沙作响。外围观众迅速夺在阁舍中,一会功夫阁舍被挤的水泄不通。
潘之恒站起来,看看天,感觉没有风息雨驻之势,便用无奈的口吻道:“各位尊公,乡亲们,美人们,天公不作美,今天莲荷会‘花试’比赛就此结束。后续比试来日再议。截止目前,正好有十二位名姬比试,都弹奏精准,歌唱圆润,无瑕可挑,且成绩评价斐然,不分伯仲。她们基本也反映了咱秦淮名姬的最高水准,因此这十二位美姬暂时冠名为‘金陵十二钗’,将来还要评比出‘白门十三簪’和‘秦淮十四美’。品评会评出的美人会一个比一个多,这就叫‘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台更比一台骚’。当然,也一定会越来越好看。”现场的观众闻此,都显出十分期待的神情来。
张幼于脱下上衣罩在头上遮雨,显的很是滑稽,他附和着潘公也讲几句公话。只有曹大章没有说啥,仅是“啧啧”几声,似乎是“天公借雨赶人”,很不过瘾的样子。
雨越下越大,观众们彼此间连惜别的时间也没有,都各自散了。门外响起一阵混乱的车马声。
这‘莲荷会’在风雨中草草收场,对曹大章、潘之恒、梁辰鱼、张幼于等人来说,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不甚完美,在心中留下遗憾。
等观众走完,车马散尽,曹大章、潘之恒、张幼于、梁辰鱼等六人齐坐“玩花阁”,由朱承彩陪着煮茶。朱承彩以地主之席首先开了口:“今天比试,承蒙潘公、曹公、张公、梁公、陆公的响亮声誉,参赛名姬多多,盛况空前。只因天公不作美,提前下雨致使‘莲荷会’草草收场,实在是一大憾事!但是秦淮名姬、台柱都已上台表演了,也算是缺憾中的完美。”
潘之恒一边摇头一边说:“是呀!大家心中都有遗憾。会演时间太短,上台演奏人数太少,没有给她们足够的才艺展示机会。许多参试名姬都成了看客,实在遗憾!”
曹大章深有遗憾的道:“潘公所言极是,在恰当的时间里,咱们还要再举行一次‘花试’,把今日的遗憾补上。咱们要敢于打破常规,敢于天下先。对于祖先留下的盛大文化,要敢于吸其精华,去其糟粕,在研习中完善之,在继承中发扬之。”
张幼于道:“曹公观点,我很赞赏!饭要一口一口的吃,‘遗憾’要一块一块的补。会后大家都要分头行动,多出力,多流汗,勤思考,勤调研,为‘新会’的举行多多建言献策。”他的这几句话,说到了大家心坎上,都对他竖起大拇指。张幼于生活中多无正型,吊儿郎当,今日之言,确实有份量。
茶闭,大家分头散伙,各忙各的事。
曹大章把“新会”定名“莲台仙会”。他马不停蹄为“莲台仙会”的举办奔走呼号,大造声势。在曹大章的极力推动下,两个月后,莲台仙会在秦淮腹地举行,地点选择在马湘兰的幽兰馆及玩月桥附近。曹大章做好两手准备,若是晴天在玩月桥附近举行,若是阴雨天在幽兰馆中举行,以防大雨“砸场”,狂风“撵人”,给各位参会者留下遗憾。
转眼到了会议这天,玩月桥附近人山人海,乡民们都丢下手中的“忙活儿”蜂拥而至,赶考的举子们也甩了“四书五经”早早赶来看热闹。在曹大章安排下,马湘兰贵升“评藻记事”,不再参赛,避免与义姊王儒卿同台竞技。
莲台仙会在万众期盼中开始,品藻人员曹大章、梁辰鱼、梁伯龙、潘之恒、吴伯高、张幼于等早早入座。曹大章是发起人,他第一个讲话:“各位尊公,各位名姬,今日的盛会取名‘莲台仙会’。此名意味深刻,‘莲’字表示此会是上次‘莲荷会’的延展续伸,‘仙’字表示此会参试诸姬都才貌双全,堪比天仙。”曹大章喝口茶,接着道,“此次盛会,评藻标准是‘情兴为上、才伎次之、风姿为下’。这是有别于‘莲荷会’的地方,品评人员一定要熟记胸中,公正评定。”
潘之恒接着站起来,他一扫往日遗憾,洪钟般的讲道:“今天的‘莲台仙会’,有所继承,也有所创新。我们首次把‘中选歌姬’冠名以天下名花名卉的声誉,彼此互观互励,相映成趣。”
潘之恒刚讲完,曹大章开始补充道:“承蒙潘大人提醒,还有一事要宣布。本次品评,是第一次把‘科考之衔’冠名于各个‘中奖歌姬’。根据名次先后,分别冠名:‘女学士、女太史、女状元、女榜眼、女探花、女会元、女会魁、女解元、女经魁’等。把科考之名冠于名姬,也表明了此次‘花试’,以‘文艺’为重,以‘艳姿’为轻的原则。”曹大章突然提高声音道,“下面,我宣布,莲台仙会正式开始!”……
莲台仙会持续进行两个时辰,场面热烈,气氛爆涨。玩月桥上、街墙上、树杈上、高土堆上、就近房檐上都站满了观众。老人们拄着双杖,儿童们猫腰钻着“腿林侧隙”,幼童们骑着爹娘,谁也不愿少看一眼,比过年赶趟还热闹。会看的看门道,评评点点;不会看的打热闹,打情骂俏。
最后只听到曹大章高声喊道:“还有人上台表演吗?还有人没有表演吗?”台下一片宁静,确定再也没人表演了,曹大章接着道,“大家稍事休息,稍安勿躁,一盏茶功夫,评定结果就会出来,及时给大家公布。”
两盏茶的功夫,经过几个品藻人员的反复评定,把评定结果的单子传递给了曹大章,他故意轻咳两声以正音调,然后字正腔圆的宣道:“从前到后名序依次是:女学士当紫微花王儒卿;女太史当莲花杨侣真;女状元当杏花蒋淑芳;女榜眼当桃花齐爱春;女探花当西府海棠姜宾竹;女会元当梅花徐文宾;女会魁当芍药花赵彩鸳;女会魁当花绣球陈玉英;女解元当桂花陈素芳;女经魁当芙蓉花张如英;女经魁当葵花蒋文仙;储材当惠草花陈春芳;储材当芝草王蕊梅。今天评出的各位美姬,就是“白门十三簪”。现在请获评获奖名姬上台,共同亮相给现场观众!并由评藻人员分别给每位获评名姬颁发‘大红花’。”
这“大红花”是曹大章遣人连夜赶制出来的,全是大红纸剪出来的,鲜艳而又好看,长长的系带由金丝绢绸捻制而成,在阳光照耀下发着金灿灿的光芒,标志极了。
听说要颁“大红花”,观众席间一片鼓噪。有打响指的、有吹口哨的、有傻笑的、有乱叫的、有甩衣当旗的,有酸酸文人吹胡子瞪眼的,声响此起彼伏,如同一汪沸腾的池塘。
获评名姬排成一排刚刚聚齐站定,曹大章喊道:“颁发‘大红花’仪式现在开始——”
品评人员即手持“大红花”陆续上台,双手撑开金丝绢绸系绳,彬彬有礼的把“大红花”佩戴于每位名姬佳丽的胸前。
佩戴“大红花”的名姬们,都面含自信的微笑,骄傲地向观众席摆手致意,像一只只洋洋自得的花孔雀。整个台面被映成大红色,每位名姬的脸被映成红苹果,场面热烈而又喜庆。
这时,台下观众已有人起哄,你挤我,我挤你,乱起来,口哨声更响了。突然,一个大大的彩绣球从观众席抛向空中,飞到台上,不偏不斜正好打在王儒卿的怀中。
王儒卿习惯性的伸双手抱了绣球,她有些发傻,心思:“这是别人的媚眼球,一定是给某个美人的,我错接了,多羞呀!”正在矛盾挣扎之际她不觉低下了头,发现彩绣球上竟有一首古体小诗:
池柳戏摇景画屏,疑是王姬款款行。
欲寄彩笺嫌道远,亲临秦水慕芳容。
一帘幽梦融月夜,十里柔情化春风。
仙女下凡落尘界,叫我怎能不恋卿?
这首诗的落款是“蒋戾”二字。提到这个名字,王儒卿的心中就似是有“兔子在踢,淅雨在沥”,曹大章曾多次在她面前提到过蒋戾其人,她也曾无数次遐想过他的气质容貌和谦谦举止,二人不期在今天突然见面,实在令人意外。
原来,在举办莲台仙会前,曹大章即暗中告知蒋戾,让他早早来到秦淮腹地混入热闹观众中,静观王儒卿的举止投影。并给他“扣了话”,若满意就现场求婚,把莲台仙会推向高潮;若不满意,事后告他一人即可,免得出现尴尬。王儒卿的才情美貌,打动了广见世面的太学蒋戾,他现场遣人做好“彩绣球”,并随即书诗一首附于上面,趁观众混乱之时,抛给王儒卿。
王儒卿读完这首小诗,依曹大章当初描述的外貌,面向观众一眼便寻到台下的蒋戾。他此时正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双眼含情默默,如同望着他的新娘子那样执着、含蓄、痴情。此情此景,王儒卿不自在起来,面容由白变粉,由粉变红,由红变羞。那种幸福而又复杂的心情无法言表。
马湘兰从义姊面部表情,早已看懂这个场合的来龙去脉。心是暗思:“这曹伯伯真是会安排事呀!不亏为当代诗词大家,把‘戏’安排的环环相扣,汤水不漏;出其不意,令人称奇。”正当王儒卿“为难”之际,马湘兰对着蒋戾低声道:“傻姐夫,还楞着干啥哩?快上台去拥抱你的心上人吧?”
这时蒋戾才从“傻不拉几”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箭步上台,把王儒卿熊抱于怀中,久久不愿松手。
这时的台下,简直是雨中塘荷,乱成了一锅粥。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经久不息。
正在观众“闹场”之际,另一枚“红绣球”也从观众中“嗖”的一声抛出来,正中品评席位的马湘兰。她突然接到这枚绣球,毫无心理准备,皱下眉头,立即把“红绣球”抛出场外,恰好棚在一棵柳树枝上。闹场的观众看到此情此景,先是鸦雀无声,接着便是一阵哄堂大笑。
抛“红绣球”给马湘兰的公子帅哥受到如此戏谑,颜面尽失,面部表情比死了爹娘还难看。这公子到底是谁?竟然如此鲁莽?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