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厅的寒意比别处更甚。
地龙炭火微弱,几盏长明灯的光晕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微弱,勉强驱散角落的浓稠黑暗,却驱不散那股沉淀的、陈年的冷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烛火偶尔不安地跳动一下。
君无双背对着入口,身形挺拔如孤松,玄色常服在幽暗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他已在此静立了两个时辰,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捻动着袖口内侧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旧痕。
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踏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几近无声。
君无双捻动指尖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身。
廊前的微光恰好从高窗斜斜投入,勾勒出门口那道刚踏入光晕边缘的素白身影。
削肩,薄背,一头乌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住,几缕发丝垂落颈侧。那身形轮廓,那份遗世独立的清冷气韵……
就在看清那身影轮廓的刹那——
君无双的指尖猛地蜷紧,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丝滑的衣料嵌入指腹!
他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手背上淡青色的筋络瞬间绷紧凸起,又被他强行压回。
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烛光与暮色的交界处,爆发出一种近乎灼人的、混合着狂喜与难以置信的炽亮光芒,仿佛在无边荒漠中濒死的旅人,骤然望见了清泉的幻影!
他下颌的线条绷得极紧,喉结以一个极其突兀的幅度重重滚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被死死扼在喉间,就要冲破那冰冷的禁锢喷薄而出。
他从屏风后,缓慢走出,目光从未离开那个人。
就在宋倾芜完全步入厅中烛火最明亮处,彻底转过身,抬眸向他望来的瞬间——
那炽亮的光芒,如同被投入冰渊的炭火,瞬间熄灭、冷却、沉入无底的黑暗。
烛光清晰地照亮了她的面容。
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冷得拒人千里。
眉如远山凝雪,眸似寒潭沉星,鼻梁挺直,唇色极淡,每一处线条都精致绝伦,组合出一种不沾人间烟火的清绝。
这张脸,与他记忆深处、日夜描摹镌刻的那张温婉坚韧、眼角眉梢带着他熟悉弧度的容颜,没有半分相似。
不是她。
君无双眼底那瞬间燃起的滔天巨浪,在看清这张脸的刹那,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死寂彻底吞噬。
那绷紧的下颌线条缓缓松开,却透出一种近乎虚脱的僵硬。
紧攥着袖口内侧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迟滞的钝感,一根根松开了,留下几道深深的褶皱印痕。
方才那瞬间几乎要倾身向前的姿态,被他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克制力强行扳正,恢复成无懈可击的挺拔。
他脸上所有的激烈情绪,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的礁石,只剩下冰冷坚硬的平静。
方才那瞬间的失态,快得仿佛只是烛影的一次欺骗性的跳跃。
“宋阁主。”
君无双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听不出丝毫方才的波澜。
他微微颔首,动作标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深夜相扰,是君某冒昧了。”
他的视线礼貌地落在宋倾芜脸上,却又仿佛穿透了她,落在她身后更虚无的黑暗中。
宋倾芜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
方才那瞬间他身体的凝滞、喉结突兀的滚动,以及眼中骤起骤灭的、足以灼伤人的光芒,都清晰地落入她眼底。
她微微颔首还礼,声音清泠依旧,如同檐下凝结的冰凌:“君公子亲临,是雪月阁之幸。不知君公子深夜相候,所为何事?”
她的视线不经意掠过他身侧茶案。
那杯奉上的茶早已凉透,杯沿干涸。
案旁光滑如镜的玉石地面上,有一小块极其微小的、颜色略深的水渍痕迹,像是之前有什么液体溅落,被匆忙擦拭后留下的、难以完全抹去的印记。
君无双顺着她目光的落点,也瞥见了那块水渍。
他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那只是地面上一点寻常的尘埃。
他从容地走到主位旁的客座,姿态优雅地坐下,玄色的衣摆垂落,恰好遮住了那片小小的、暗示着某种失控的痕迹。
他抬眸,目光投向宋倾芜那双清冷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那里面映着烛火,却仿佛映不进任何人的影子,包括他自己。
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巨大的失落,被他完美地压制在平静无波的表象之下,沉入那双深潭般的眼底。
厅堂内,烛火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将两人对峙的影子短暂拉长、扭曲,又归于凝滞。
寒意仿佛有了实质,缠绕在无声的空气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滞涩。
君无双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那张冰雕玉琢般的脸上逡巡,试图从那双寒潭般的眼眸深处,从她每一寸毫无破绽的冷寂中,撬开一丝属于另一个灵魂的痕迹。
他微微向后靠向椅背,姿态看似放松,指腹却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座椅冰凉的扶手,仿佛在擦拭一件失落的珍宝留下的无形印记。
那指尖的每一次细微移动,都承载着难以言喻的重量。
“我听闻,”他开口,声音低沉依旧,却似在寂静的冰面投下了一颗石子,试图凿开其下深藏的暗流。
“雪月阁虽隐于世外,自有其通达之处。不知阁主…可否帮我寻一位故人?”
他刻意停顿,目光紧紧锁住宋倾芜,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最细微的涟漪。
“一位…于我而言,重逾山河的故人。”
那“重逾山河”四字,被他压在喉间,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沙哑,又迅速被强行抹平,只剩下沉沉的余韵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
她缓步走到主位,素白的衣袂拂过冰冷的玉石地面,未惊起半分尘埃。
她并未落座,只是立于长明灯的光晕之下,身影单薄却凝定如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