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坤强撑着一家之主的脸面,随沈长乐步入东厢房,细观这新装饰的居室。
厅堂之中,一张巨案横陈,其上堆叠着名家法帖,砚台数十方,皆非寻常之物。
笔筒错落,长短毛笔林立其中。另一侧,汝窑巨瓮里紫薇花开正盛,芬芳扑鼻。
西壁中央悬着一幅字画,正是《江南烟雨图》,气势恢宏。画上题词云:
“天共水,水远与天连。天净水平寒月漾,水光月色两相兼。月映水中天。人与景,人景古难全。景若佳时心自快,心还乐处景应妍。休与俗人言。”
沈坤低吟罢,不禁赞道:“画佳、词妙、字好!不知出自哪位高人之手?”
沈长乐含笑答道:“此画乃小舅舅亲笔,字则是四外祖父所题。”
“程濡?”沈坤闻言微怔,“你母亲的季叔?”
那位翰林院侍讲,帝王近臣。
程濡学富五车,乃当世鸿儒,虽官阶不高却深具影响力,名扬士林,多少学子渴望得其片语点拨。
沈坤气息微促,追问道:“程公久居翰林院,你长住外祖家,京师与余杭相隔千里,这字是何时题就?”
“去年小舅进京,我托他带了我亲手缝制的护膝、蚕丝衣裤孝敬四外祖父。外祖父甚是喜欢,便在小舅这幅《江南烟雨图》上题了字,又让小舅带回来赠予女儿。”沈长乐解释。
她那位小舅年纪虽轻,书画却已名动一时,文人雅士竞相求购。
而程公的墨宝,在仕林之中更是价值连城。
沈坤目光掠过画卷,又落在旁边高脚几上那盆兰花,呼吸不觉一紧。
那是极为罕见的君子兰,如今市价已逾千两。
“此花……是你所养?”
沈长乐轻笑:“女儿才疏,怎会侍弄这等名品?是小舅舅培植的。此番北上,特地带了几盆给我。尚有牡丹、金菊、山茶、芍药等名种,尚在途中,不日即到。”
沈坤心头一时五味杂陈,羡妒交织。
沈长乐看在眼里,心底冷笑,纤指点了点旁边小几上的棋盘:“父亲可擅弈?不如手谈一局?”
沈坤应允,二人对坐于炕上。
丫鬟随即奉上香茗,龙井清芬满室。
沈坤见那丫鬟手捧的海棠花雕漆填金云龙献寿小茶盘,内托两盏黄珐琅仕女小盖盅,颜色清丽,色正温润。不由赞道:“这茶盘茶盅,当真别致精巧。”
通州沈家世代书香,亦讲风雅。
奈何沈氏温饱有余,财力却不足。族中子弟,多朴素持家。
入京后,沈坤受文人雅士熏染,也渐染此习——燃沉香,用精雅茶具,品名茶,享午后清闲,原是这等人家常态。
然他官不过六品,俸禄微薄,家中三子二女并二妾室皆仰赖他一人,族中分配的举业田,不过两百亩,加上因得程氏青睐,家族又额外拨了两间铺子的给他,其出息仅够温饱,何来余财购置这等雅物?
故他书房陈设,不过寻常物件,虽也摆出个风雅架子,内里终显寒酸。
程氏尚在时,他也曾附风作雅,在家呼朋引伴,呼奴唤婢,清贵的门庭,两榜进士的功名,程家女婿的身份,良好的经济基础,让他在整个胡同颇有雅名。
但这一切,自程氏去后,便再也不复昔日光景。
如今见长女屋中,随意摆放之物,件件都非凡品。
壁上书画,皆是市面难寻的名人墨宝。
眼前茶具精美,茶香沁人。
这等东西,沈坤并非买不起,只是舍不得。
而长女却能轻取豪掷,他心中不免如猫抓般痒涩。
更令他惊异的是那紫檀木棋盘。
棋子更是珍品,乃鹿鸣坊所出,以保山南红玛瑙、玉石、翡翠、琥珀等熔炼,手工滴制而成,质地细糯如玉,色泽晶莹柔和,形面微凸而不显突兀,身扁却不显单薄。
沈坤拈起一枚,问道:“这棋子从何得来?”
沈长乐浅笑:“也是小舅舅所赠。他屋中棋子繁多,玛瑙、玉石所制皆有,我这副不过是其中最寻常的。”
沈坤默然,目光复又落在沈长乐的手上。
那十指蓄着修剪得宜的短甲,仅涂一层淡粉,素雅洁净,衬着青葱玉指,更显养尊处优。
素淡之中,偏生透着一股难言的奢华气韵。
“为何不蓄长甲,饰以华彩?”沈坤问。
此时沈长乐正拈起一枚赤色棋子,那色泽映着纤指,别有一番风致——此等雅致之美,不正是文人墨客心之所向?
沈长乐坦言:“长甲虽美,却碍书写。”
时下女子酷爱蓄长甲,饰以彩绘乃至镶嵌珍宝,以显尊贵。
富贵之家尤甚,仿佛无长甲不显身份。
但她自有考量:“一则碍于笔墨,二则……也碍着我玩弹弓。”
沈坤道:“我观京中贵妇小姐,甲长过寸者比比皆是,那才是真真的富贵气象。”
沈长乐眼波微转,语气淡然:“富贵之家,自然养得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闲人。然咱家非巨富,甲长了,如何操持家务?人贵有自知之明,头大也需帽子配不是?”
沈坤一时语塞。
他摩挲着温润的白玉棋子,审视着紫檀棋盘,终是忍不住轻声问道:“你在程家……程九待你如何?”
“程家之中,除外祖母,待我最好的便是小舅舅了。”
见他目光闪烁,脸上似有期待之色。
沈长乐又徐徐补充道:“小舅舅待程家所有外嫁之女,皆十分优厚。自他执掌程家庶务以来,数年之间,家业倍增。凡外嫁之女,皆补添妆奁,铺子、田地、字画、墨宝,无所不有。便是我母亲那位庶出姨母,当年出嫁妆奁不过八百两,小舅舅也补了她良田四百亩、铺面三间。有小舅舅撑腰,姨母在婆家再无立规矩之苦,便是妾室也不敢轻易欺侮。”
沈坤听着,面上难掩羡慕之色。
沈长乐忽又一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小舅舅曾言,我母亲是他唯一的嫡姐,若我母亲尚在人世,他必补其良田千亩、别苑一座、铺面五间……可惜母亲福薄,早早便去了。”言罢,她轻轻以帕拭泪,这话却如一把无形的刀,精准地刺入沈坤心口。
“小舅舅还说,若母亲健在,朝阳大街那间专卖笔墨的铺子,本是要赠与她的。奈何天命不佑母亲,最终只好转赠给了我大舅舅家的露表姐。”
沈坤宦海沉浮多年,早已深知银钱之重,此刻的悔意如潮,笔墨难以形容。。
可惜,眼下又不便显露,只得涩然道:“是为父……未能照顾好你母亲,致她早逝。”
沈长乐抬眼看他,语气温和,眼底却无波澜:“岂能怪父亲?父亲是做大事的人。实是母亲心善,收留了那中山女恶狼,最终引狼入室,终遭不测……”
沈坤并非愚钝之人,岂会听不出女儿话中锋芒所指?
但他喉头滚动,仍是为林氏辩解:“当年之事……林氏确有不妥之处。然她并非恶人,实是你母亲……性子过于高傲,不容人罢了。”
孔嬷嬷侍立一旁,已是怒不可遏。
反观沈长乐,身为当事人却神色平静,无一丝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