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在雕梁画栋、侍卫林立的王府侧门前稳稳停下,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
摄政王府的夜晚,被无数璀璨的灯火和悠扬的丝竹声映照、萦绕得如同人间仙境。
“啧,顶着这样一张脸沦落到这般境地,倒也算一种‘老天爷赏饭吃’了。”
张夫人(前清诰命夫人)细细打量着妆扮停当的林晚晴,眉头却依旧紧锁,带着挑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林晚晴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薄施脂粉也掩不住眼底的疲惫和疏离。
一身水蓝色软缎旗袍,是张夫人临时借来的旧物,略有些不合身,但剪裁精良的料子依旧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
颈间借来的、镶嵌着小颗钻石的璎珞项圈,在王府宴会厅璀璨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脆弱的光芒,更强化了她周身那份格格不入的、冰封般的疏离感。
她绝不像个待嫁的娇羞新娘,但谢天谢地,也绝不似一个借衣赴宴、畏畏缩缩的穷丫头,倒有几分像……像一尊被强行摆上供桌的、没有生气的玉观音。
“别忘了,你今日的一举一动,关乎迪贝勒家的‘前程’,更关乎你自己的活路。”
张夫人压低声音,凑近林晚晴耳边,话语带着无情的胁迫,热气喷在林晚晴冰凉的耳廓上。
威逼,利诱,外加毫不掩饰的威胁——这便是张夫人不得不动用王府侍卫“请”林晚晴前来时所用的“手段”。
看着林晚晴在王府大理石厅堂璀璨夺目的枝形水晶吊灯下依旧紧绷如弦的侧脸,张夫人回想起这倔强丫头最初抵死不从的模样。
这份固执和异乎寻常的自尊心,倒真是皇家血脉里带出来的硬骨头。
“夫人的承诺,我必定会兑现。”
林晚晴停下脚步,缓缓转头看向张夫人。
这近乎顶撞的话语,在她平静无波、甚至带着死寂的语调下,竟不显得过分傲慢。
或许是因为她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认真和绝望。
张夫人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涩然,但面上纹丝不动,维持着诰命夫人的威严。
林晚晴已向她表明态度:绝不再与柯世安私下会面,直言不愿接受这桩荒谬的婚事,而柯世安那边也通过德提督传递了同样的意思。
张夫人并非不能理解。
一个骤然被从泥潭里拎出来,抛入云端又时刻面临跌落深渊的年轻女子,遭受冷遇、审视与轻蔑,绝非易事。
若那“当铺东家的外孙”真如传闻般桀骜冷酷,对这桩婚事也毫无兴趣,那林晚晴的希望确实渺茫如沙。
但摄政王需要这场戏唱下去!这意味着,即使最终注定被利用完即抛弃,林晚晴此刻也必须扮演好柯世安的“未婚妻”,在帝国最顶级的权贵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演得逼真。
“咳,”张夫人清了清嗓子,语气稍微缓和,“王府福晋那边已给过准话。即便最终婚事不成,看在和惠格格的份上,看在你这段时间的‘配合’上,抚恤金……也不会断。这点体面,王府还是会给的。”
她抛出了林晚晴最需要的定心丸。
这正是林晚晴所求的全部,是她挣扎着来到这里唯一的动力。
她曾对张夫人说:“只要能说服摄政王,得到关于抚恤金不会断的明确答复,我会尽到我的‘职责’,演好这场戏。”
生存,是压倒一切的前提。
“王爷……固然行事有些强硬,但至少不算卑劣小人。”
张夫人放缓了语气,试图给眼前这个可怜的棋子一点渺茫的希望,“若因你配合,玉格格真能收了心,安安分分嫁人,他不会亏待你。虽然强扭的瓜不甜,但看在功劳份上,增加些抚恤的‘善心’还是有的。若运气好,或许……还能帮你寻个稍好些的归宿,远远打发了。”
她画了个虚无的饼。
“谢夫人提点。”
林晚晴微微颔首,再次转身,深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背脊,直面眼前这片陌生、流光溢彩却又危机四伏的世界。
穹顶精美的蟠龙藻井和彩绘,枝形水晶吊灯倾泻而下的、令人眩晕的光芒,透过落地长窗可见的、挂着彩灯如同星河般的王府花园夜景……
一切宛如母亲病中呓语描绘的景象,华丽得不真实。
想起母亲每每讲述王府旧日繁华、讲述自己少女时代时那病态的亢奋,以及最终梦碎崩溃、泪流满面的绝望,林晚晴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悲凉。
那个在满园春色、丝竹悠扬的王府花会上,为所谓“命中注定的爱情”奋不顾身、抛家舍业的少女不会知道,她追逐的爱,最终会吞噬她拥有的一切,将她拖入无底深渊。
怎会有那样的爱?那样的爱,又算什么?是蜜糖还是砒霜?
林晚晴深爱母亲,却始终无法理解她飞蛾扑火的选择。
她无法想象为了父亲迪贝勒那样的男人背弃家国,放弃责任。
在她看来,若最终选错了路,就该像个成年人一样,咬紧牙关,坦然承受所有后果,而不是用余生去追悔和怨恨。
可母亲一生都在追逐幻影——逝去的虚妄爱情,无法挽回的过去荣光,如同被海市蜃楼迷惑的沙漠旅人,终其一生活在焦渴与痛苦之中。
林晚晴缓缓闭上眼,将无用的记忆和软弱的情绪强行压下。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眸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波动也消散殆尽,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和冰冷的清醒。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让弟弟活下去,有书读,有未来,比什么都重要。
经年累月支撑家计、在贫贱中挣扎求存的人,比任何人都清楚金钱的分量,明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残酷。
她虽无意为钱出卖灵魂与尊严,但名誉与尊严,也绝不能凌驾于生存之上。
在生存面前,体面可以有更务实的定义。
这场婚事关乎抚恤金,那是林晚晴姐弟活下去的命脉,是黑暗里唯一的光。
无法回头的理由,仅此一个便已足够沉重。
下定决心的林晚晴,挺直背脊,像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开始沿着她选择的、布满荆棘的道路向前走去。
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