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经过大厅中央那枚巨大的、鎏金的王府蟠龙徽记时,目光与等候在不远处、正与一位戎装督军交谈的柯世安相遇了。
他的目光扫过来,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道具。
似有若无的丝竹声(堂会戏班的京胡与笛子)悠扬响起。
点亮夜幕的万千灯火令人目眩神迷,从花园敞开的门吹来的夜风裹挟着晚香玉浓郁的甜香。
这是一个如母亲故事里描述的、极尽奢华的王府之夜。
只是林晚晴比任何时候都更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一夜的海市蜃楼。
她不会再被任何幻影迷惑。
穿过宽阔得令人心慌的大厅,柯世安结束了谈话,在距离林晚晴几步之遥处停下。
他首先向引荐的张夫人致意,姿态无可挑剔的恭谨,微微躬身行礼:“张夫人。”
林晚晴端立着,等待下一幕开场。
张夫人果然顺势将林晚晴轻轻推前半步,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柯舰长,晚晴这孩子,今晚就托付你照应了。”
语气如同交割一件货物。
柯世安毫不犹豫地走近,向她伸出手臂,动作流畅自然。
“走吧,林小姐。”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窃窃私语,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晚晴抬起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
她将戴着薄纱手套的手轻轻搭上他结实有力的臂弯,指尖冰凉。
隔着衣料,能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和传来的温热,这接触让她浑身僵硬。
就在两人手指隔着薄纱相触的瞬间,宴会厅正门豁然洞开!
“摄政王殿下、福晋驾到——!”侍从官洪亮的唱名声如同惊雷,响彻整个大厅!
“姐姐,你清醒一点好不好!”玉昭格格强压着怒火,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她们此刻正躲在连接宴会厅的汉白玉露台角落,厚重的丝绒窗帘半掩着。
玉鸳(玉格格,摄政王长女)失魂落魄地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绍兴花雕,闻言才慢慢抬起头,眼神迷离涣散,精心描绘的妆容被泪痕晕染开些许。
“我不需要你的‘好意’。”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醉意。
“我是为你好!为你可惜!”
玉昭气得跺了跺穿着精致绣花鞋的脚,“你打算为一个对你根本无动于衷的男人,把王府的脸面、你自己的脸面丢到什么时候?让全京城的人看笑话吗?”
“你以为你有资格教训我?”玉鸳冷笑一声,带着长姐的倨傲和此刻的脆弱,“管好你自己和何督军的事吧!”
“我是何家未来的主母!你难道真以为那个‘当铺东家的外孙’,能和我们这样的门第相提并论?他算什么东西!”
玉昭被戳到痛处,气急败坏,刻意加重了那个流传在遗老圈里的蔑称。
“不准你那样说世安哥!”
玉鸳猛地拔高声音,激动的呼喊瞬间打破了露台刻意维持的宁静!
附近几位正在低声交谈的贵妇和官员被惊动,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两位格格身上,带着惊讶和探究。
“你小声点!”玉昭脸颊瞬间涨红,环顾四周投来的目光,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你忘了母亲千叮万嘱、身为王府长女该有的体统和责任了吗?”
她试图用责任压人。
但玉鸳依旧沉浸在巨大的失恋痛苦中,对周遭的注视恍若未觉,或者说,已经不在乎了。
她喃喃道:“责任……体统……呵呵……你们谁在乎过我的心?”
“姐姐躲在这里借酒消愁的时候,人家可是‘浓情蜜意’,玩得正开心呢。”
玉昭故意叹息着,抬手指向露台落地窗内灯火辉煌、人影幢幢的宴会厅。
玉鸳像被针刺到,猛地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脸色瞬间因巨大的痛苦和嫉妒而扭曲!
柯世安舰长和那个迪贝勒家的林晚晴,从入场起便形影不离!此刻,两人正站在离主位不远的一处花柱旁,微微侧首,似乎在低声交谈。
柯世安身姿挺拔如松,深蓝色军装衬得侧脸轮廓愈发冷峻深刻;林晚晴一身水蓝旗袍,苍白的面容在璀璨灯光下有种惊心动魄、我见犹怜的美丽。
两人在珠光宝气的人群中异常醒目,单论外表气质,竟显得……该死的登对和谐!
这画面像一把烧红的刀子捅进玉鸳的心窝!
“世安哥……他只是奉了父王之命!不得已而为之!”
玉鸳猛地灌下一大口辛辣的花雕,试图否定眼前的景象,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出。
就在这时,更让她心碎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林晚晴似乎低声对柯世安说了句什么,柯世安竟微微俯下身,侧耳倾听!两
人目光在咫尺之间相接,柯世安那总是紧抿的、线条冷硬的唇角,竟然勾起了一抹极淡、却清晰可见的、近乎温柔的笑意!
那神情间流露出的熟稔与一丝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宛如一对真正心意相通的情侣!
“姐姐再自欺欺人,也改变不了眼前的事实。”
玉昭用令人厌恶的、胜利者的语气嘲弄道,“咱们的柯舰长,怕是真被迪贝勒家那位‘落魄美人’给迷住了。这有什么稀奇?哪个男人能拒绝那样一张我见犹怜的脸?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她刻意模仿着戏文里的腔调。
“你懂什么!你根本不懂他!”
玉鸳猛地睁开紧闭的双眼,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执拗和绝望的坚信,“世安哥不是那么肤浅的人!我了解他!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她几乎是嘶喊出来。
整整六年!从十二岁那年跟着父王巡视北洋水师学堂,初见那个在烈日下操练、眼神坚毅如寒星的少年军官起,她情窦初开的目光就未曾离开过他!
如此漫长的岁月,如此深沉的倾慕,她怎会不了解这个她倾尽所有少女情怀去爱的男人?
他的骄傲,他的隐忍,他的忠诚,他的抱负……她全都看在眼里,刻在心里!
这绝非她一个人的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