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旁人怎么说，玉鸳都坚信自己明白：柯世安是何等骄傲而不屑攀附的人！是何等忠诚于职责的军人！正因如此，那份因身份悬殊而无法宣之于口的深沉爱意，才显得如此悲壮而动人！她全都明白！她坚信他也明白！
“总比姐姐你‘了解’得多那么一点点吧。”
玉昭轻蔑地嗤笑一声，优雅地站起身，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你好自为之吧，我的好姐姐。别让父王母妃再为你操心了。”
她丢下这句诛心之言，带着胜利者的傲慢，转身翩然离去。
当这个带来刺耳忠告的不速之客终于离开，玉鸳才重新获得了片刻的、令人窒息的孤独。
她颤抖着手抓起桌上的青瓷酒壶，为自己重新斟满一杯花雕，液体注入杯中的泠泠声，在这充满甜腻花香和远处丝竹声的春日夜晚，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为了帝国在海上浴血奋战的英雄，竟要被迫接受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破落户出身的女人！
这简直是天大的不公！是对英雄最大的亵渎！
但那个隐忍而忠诚的男人，似乎也默默承受了下来……或许是为了顾全大局？
为了保护她这位郡主的名誉不受流言侵扰？用那个女人作盾牌，替她挡下所有的非议？
是的！一定是这样！他是在用自己的牺牲保护她！
片刻后，仿佛在绝望的深渊抓住了一根虚幻的救命稻草，玉鸳为自己找到了“答案”，眼中涌出更加滚烫、混合着感动和心碎的泪水。
出身微寒却功勋卓著的英雄，与失势破落宗室的孤女。
这组合本身，就足以引爆整个京城社交季的谈资，成为茶余饭后最劲爆的八卦。
他们二人，俨然已成为本季无可争议的“话题之王”。
这巨大的、充满戏剧性的阴影，足以遮蔽她玉鸳的名字，让她得以“安全”地退出舆论中心。
可这以他的牺牲和名誉受损为代价换来的“保护”，又有何意义？她宁可与他一同承受风雨！
强行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泪水汹涌而出，彻底沾湿了玉鸳精心描画的妆容，脂粉混着泪水在脸上留下狼狈的痕迹。
她不在乎了。
透过敞开的落地窗，宴会厅内传来清晰而喜庆的京胡伴奏声，宾客们成双结对滑向舞池中央（跳着新式的交谊舞），其中也包括牵着林晚晴手的柯世安。
他的手掌稳稳地托着她的腰，步伐精准，带着她旋转。
玉鸳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泪水模糊了视线，酒液溢出杯沿，浸湿了她昂贵的苏绣旗袍袖口，她也浑然不觉。
她终于明白了母亲允她参加这场宫宴的真正用意。
母亲要让她以最惨烈、最直观的方式，看清冰冷的现实，被伤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方能彻底斩断那不该有的痴心妄想。
玉鸳抬起模糊的泪眼，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望向舞池中那个占据了本该属于她的位置的表妹——林晚晴。
那个为了一点活命的抚恤金甘当王府傀儡的女人，此刻正以一种令她憎恨的平静甚至漠然姿态，坦然接受着柯世安的引领，在那片她梦寐以求的光影里旋转。
而那张脸……在灯光下，竟该死的美丽！美得让她心碎，让她嫉妒得发狂！
这残酷现实带来的灭顶绝望与蚀骨嫉妒，终于化作无声的恸哭。
玉鸳伏在冰冷的汉白玉栏杆上，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将所有的委屈、不甘和心碎，都淹没在王府春日夜晚缠绵的丝竹乐声与远处的欢声笑语里。
柯家的黑色“斯蒂庞克”轿车加速驶入北平城最繁华的东交民巷附近。
柯杰夫缓缓睁开假寐的眼，望向车窗外。
通往摄政王府邸的东华门大街上，早已排满了各式华贵的轿车、马车和簇新的黄包车。
夜幕初降，王府门前巨大的煤气灯和沿途悬挂的彩灯将街道映照得如同白昼，街上人头攒动，都是为了观赏这王府盛宴前的盛景。
他欣赏着璀璨的灯火和车水马龙，目光却忽然被旁边一辆并行的、挂着军牌的黑色“别克”轿车攫住——车头上醒目的金色虎头徽记。
是何督军的车！掌控着富庶江南数省兵权的实权人物。
柯杰夫不动声色地透过车窗玻璃斜睨过去。
被称为帝国新贵翘楚的何督军，其主人何云峰不过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据说手段却极其老辣。
或许是感受到了凝视，那位年轻的督军缓缓转过头来。
两道目光在隔着车窗玻璃的空气中短暂相接。
年轻的督军脸上毫无波澜，眼神深邃平静，只微微颔首，礼节性地致意，随即淡然移开了视线，仿佛只是看到路边一块石头。
“今天，终于有机会让世平正式拜会何督军了。”
柯杰夫带着殷切的期待看向坐在对面的儿子柯世平。
柯世平正专注地阅读膝上一本厚厚的德文原版哲学书，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透着学者的沉静，闻言才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父亲的意思是？”
“你的未婚妻，赵明慧小姐。
她父亲赵参议员在江南颇有根基，与何督军也多有往来，或许能为你引见一二。
若能攀上何督军这条线，对你日后……”柯杰夫语重心长。
“可是父亲，明慧与何督军并无私交，而且……”柯世平推了推眼镜，面露难色。
“当然有办法。”
坐在柯杰夫身旁的特奥多拉·柯迅速打断了儿子的话。
她身着昂贵的苏绣旗袍，佩戴着整套翡翠首饰，妆容精致，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和算计，“若赵小姐不便开口，赵参议员总能安排一次非正式的会面吧？你说呢，世平？”
她的语气近乎命令，带着母亲对儿子前程的强势规划。
柯世平犹豫了一下，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最终无奈地点点头：“我们……虽同在燕京大学数年，她是中文系，我在哲学系，但……课业不同，社交圈也少有交集，从未真正交谈过。”
他声音里带着读书人的清高和一丝被强迫的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