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九鼎以为徐绮又会嚷嚷着让他去审椿婆,但意外地,她没往山上走。
“当然不能问椿婆,”她很清醒,脚下步履交叠,“眼下时间急迫,就算把椿婆的嘴撬开来,谁知她说的是实话还是假话?”
“万一瞎编出一个方向来糊弄我们,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丢了找回知微的好机会?”
“那你要问谁?”
徐绮给了他一个意外的名字:“桂娘。”
“她?为何是她?”那村妇煞白如纸从石缝中窥视的扭曲姿态又跃然眼前,让谭九鼎很不自在。在他印象中,她一直是一副疯疯癫癫、不通人事的模样。
可徐绮却肯定道:“她会知道的,不,她会说的。”不知是在说服他,还是说服自己。
两人来到乡老家,桂娘就被关在院后的牛圈中,外面前后守着两个村民,把她当犯人一样看管着。
徐绮瘪了瘪嘴,很是不悦,让他们把人抬出来。
村民和乡老似乎都不乐意礼待这个对“山爷爷”不敬冒犯的疯女人,但又不敢违抗命令,只好照办。
安置在里屋后,徐绮又催问郎中请了没,让他们去备温水茶点,一副要把桂娘奉为上宾的模样。把人打发走,她才对眼神涣散的女人说:“桂娘,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想帮帮那些无辜女子们。”
桂娘披头散发,脸上带伤,嘴里嘟嘟囔囔地发出些不似语言的奇怪声音,还真像是中了邪、发了疯。
可徐绮坚持像对待正常人一样跟她说话:“人人都说你疯了,我觉得你没有,方才在法事上,你不是救了我吗?你还救了除我以外的很多姑娘,没让我们喝下有毒的鬼东西,是不是?”
“你一定知道那东西不对劲,又没别的法子阻止那些对椿婆深信不疑的姑娘们,所以才装疯卖傻大闹了一通。”
徐绮拉住桂娘的手,交握在掌中,诚恳道:
“还有,最早也是你预感到阿莼不对劲,想拉住花轿救人的,只是……可惜迟了一步。这村里大家都不愿听你的,他们宁可迷信椿婆。但我不信她,我看得很清楚……”
“我信你。”
话音落,桂娘游离不定的眸子好像有了落点,一点一点朝徐绮偏移过来,最终停在她的脸上。
徐绮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谭九鼎从未见过的笑容,极致温柔,让他一时恍惚,不知她是在做戏,还是真情流露。
“这位是巡按御史,奉命专查玉女失踪案。其实除了这里,外面还有很多女子也遭遇了不测,他来就是为了抓坏人的。”
“如果你信不过他,那你帮帮我好不好?府城中有一户周姓姑娘,不日前也被坏人掳走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追着踪迹来到这里,我知道她被藏在了阿莼的嫁妆中,现在嫁妆不翼而飞,我很担心再也找不到她了。”
“你熟识这村中、山中的每一条小路,那是不是有一条密道,是谁都不知道的?而坏人利用了这点?”
桂娘虽然视线是落在她身上的,但任凭徐绮如何劝说,她似乎都不打算动上一动,煞白呆滞的脸仿佛是被冻在那里的冰雕,无知无觉。越看越不像有活人气儿。
徐绮脸上不见起伏,其实早已心急如焚,也慢慢开始有些气馁——莫非自己这步棋赌错了?这桂娘不是装疯,而是真的已经听不进人话了?
“桂娘你……”“听说你是死了丈夫才带着女儿回到村里的?用做绣品来贴补家用勉强为生,一个人养大了女儿?吃了不少苦吧?”
徐绮抬头,谭九鼎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屋里油灯晃动,把他高大的影子投在床榻上,让桂娘瑟缩了一下。
“你别怕,”徐绮察觉,心中暗喜她还有知有觉,安抚说,“他是好人,不会害你。”说完与谭九鼎对视了一眼,点了个头。
谭九鼎便继续道:“你曾经还教村里女子学习女红,不收分文,可见内心良善,想必你对村里这些姑娘们也有不少感情,所以才不想她们出事?”
“我们在椿婆的密室见过,你会提防,我可以理解。不过本官是去搜集线索的,并非与椿婆同谋。我猜你是不是曾经在那里亲眼见过什么,才会开始装疯卖傻?”
“我劝你趁此时说出来。你今日拦花轿砸汤碗,还妄图烧掉村外古树,屡次坏椿婆好事。如果眼下还要保持沉默,那你觉得等我们走后,椿婆会留你多久?”
谭九鼎的言语冷而狠地刺人心窝,让桂娘的神色有了松动。
“若你也没了,那村里的姑娘们谁还能保护?怎么样?要让椿婆得逞吗?”
谭九鼎说着,拔下证明他身份的獬豸牙牌,提到桂娘面前晃了晃。
过了一会儿,一颗泪珠从无神的眼角落下,划破了脸上的僵硬,碎掉了疯癫的外壳。
干哑枯涩的声音抖不成句,转而变成了嚎啕哭泣:“……玉儿她没回来,她们都没回来……嫁出去的孩子们……一个都没有再回来过……!椿婆说女儿嫁出去就不能回头,说什么山爷爷不准,但我去找过,根本没有所谓的亲家……她一定是把我女儿卖了,她把孩子们都卖了!卖了!”
女人的声音尖锐如刺,像一生只活这一瞬似的倾泻而出。
长夜如梦,揪住多少人的心弦?人心能比这夜还浓吗?
徐绮眼角湿润,一边跟在谭九鼎身后狂奔,一边得出了肯定的答案。芒草割脸,火星飞溅,裙摆时有裂声传来,她此刻耳中只剩隆隆如雷的心跳和桂娘撕心裂肺的倾吐。
在身后石道中,他们发现了被丢弃的提篮嫁妆。证明她的推断不假:贼人为掩人耳目而盗走,又因无用而抛弃,唯剩那口可以容人的大红衣箱。他们的目标从来不是里面的财物。
没错了,周知微一定就在那里面!
脚下足印直指向尽头的野码头,百步、五十步、十步、五步……谭九鼎和几个轻壮村人纵身一跃先跳上船,回头冲她喊:“前面危险!”
“我一定要去!”徐绮破着江浪涛涛声,坚定地瞪着他。
谭九鼎的嘴角不知是向上还是向下弯了弯,朝她伸出手,抖力将她拽上了船。“出发!快!”
男人一声令下,所有壮年力都摇撸划桨,一艘渔船如有神助,箭一样破开浓如墨的江水,乘风追去。
江岸之上,背靠高山,推官走到坡前俯瞰水上那一点亮光。他朝一快手勾了勾手指,把人唤到跟前,附耳低语几句。快手点头,转身飞奔向府城方向,一眨眼也消失在夜色中。
霜风瑟瑟,呼啸吹过山木江涛,如疯女人的嘶吼,今夜注定不会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