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累积本金赋并记(1 / 1)

赋曰:

庚午仲夏,沪渎暑气蒸腾。黄浦江岸,货轮往来如梭,汽笛穿雾,惊起江滩白鹭;苏州河畔,栈房渐堆外贸百货,“出口转内销”之标牌,悬于橱窗,引路人驻足。然寻常巷陌,生计犹老钟摆,摇摇晃晃,步履迟缓。粮本定量,布票尺寸,菜场吆喝,框定柴米之方圆。

陈萱怀股市之梦,知本金为舟,无舟难渡股海。月薪五十六块八毛,支家用者三十,余资仅足果腹。遂定节流开源之策:釜底抽薪,省衣食之靡费;披星戴月,谋兼职之微薪。

时逢外贸初兴,沪上外商日增,翻译之需陡涨。萱中学曾冠英语,旧课本虽泛黄,单词表犹能背诵。偶经母校,见布告栏“招兼职翻译”启事,字迹歪斜如路标,引向新途。白日机床轰鸣,默背单词;夜阑煤灯昏黄,苦啃词典。“信用证”“提单”之属,与“游标卡尺”“公差范围”并刻心扉。

其志如弄堂老槐,经风雨摧折而不折,根须向深处扎去,欲破水泥之禁锢。节衣缩食,粥饭仅求果腹;披星戴月,译稿常至三更。指尖磨出厚茧,犹握笔不辍;目力因过劳而昏,仍对灯苦读。盖其心之所向,在股海之扬帆,故虽苦犹甘,虽难不辍。

冬雪初落,积资终足。数其金,三百二十六块五毛;核其数,恰够认购证三十。存之银行,活期以待,非贪其利,盖为随时可发。此金也,非偷非抢,乃一针一线之省,一字一句之换,凝结着暑夜之汗、寒晨之霜,实乃心血所聚,梦想之基。

呜呼!本金虽微,却是舟楫;积累虽苦,终见曙光。陈萱握此微资,如持船票,将向股海而去。前路漫漫,风浪难测,然其志已坚,其力已蓄,只待风起,便可扬帆。

记曰:

沪北弄堂的六月,煤炉烟混着栀子花的香,在楼梯间缠成黏腻的网。陈萱蹲在煤炉前扇火,蓝布衫后背已被汗浸成深痕,像幅洇湿的地图,纵横交错的纹路里,藏着未说出口的心事。母亲李秀英拎着空菜篮进门,竹篮把手磨得发亮,边缘缠着圈红绳——那是陈萱小时候编的,如今红绳已褪成浅粉。见她往粥里撒盐粒,母亲眉头拧成疙瘩:“囡囡,咸菜呢?昨日剩的半碟够配粥了,省这点盐钱做啥物事?”

“阿妈,吾想淡些吃。”陈萱往嘴里扒着糙米饭,米粒剌得喉咙发紧。昨夜译稿到三更,眼皮重得像坠了铅,此刻满脑子都是“液压传动”“轴承公差”,连粥味都尝不出来。粥碗是粗瓷的,碗沿缺了个小口,是她小时候摔的,母亲用铜丝铆了三道,至今还能用。

母亲掀开碗柜,柜里层板积着层薄灰,角落里只剩半包发霉的榨菜,绿毛长得像细草。她忽然伸手摸陈萱额头:“勿是生了病?脸白得像纸。厂里要是太累,就请天假歇着,工资少几块不打紧。”

“吾没事。”陈萱躲开母亲的手,把粥碗刮得锃亮,连粘在碗底的米粒都舔进嘴里。碗沿的豁口硌着嘴唇,她却想起今早路过母校布告栏的事——“外贸公司招翻译,译技术手册,千字八元”,那数字像颗火星,在心里噼啪作响,烧得她指尖发烫。

工厂铁皮门在身后哐当关上,震得门楣上的蛛网簌簌落灰。陈萱骑车拐进后街废品站,车铃“叮铃”一声,惊得老王从躺椅上坐起来。老王正用铁丝捆旧报纸,铁丝勒得纸捆“咯吱”响,额角的汗珠滚进花白的胡须里。“王伯,有旧英语词典伐?”

老王眯眼打量她,从废品堆里翻出本《英汉技术词典》,封面缺了角,露出里面的硬纸板,却被人用牛皮纸仔细粘过。“这个?五毛钱拿走,昨天收的,原主是机床厂张工程师,移民去美国了,家里婆娘说‘带不走的都卖了’。”

陈萱摸遍口袋,只摸出五分钱硬币——这是今早从菜钱里抠的,母亲给了两块钱让买豆腐和青菜,她打算买块豆腐就够了,省下的钱能多攒一分是一分。“王伯,先赊着行伐?发工资就还,吾不骗侬。”

老王摆摆手,把词典往她怀里一塞:“拿去拿去,看侬天天往图书馆跑,怀里总揣着书,不是闲逛的。前儿还见侬帮三楼阿婆扛米,是个实诚姑娘。”

词典揣在怀里,像块温石,烫得心口发暖。午休时,车间里的吊扇“呼呼”转着,吹不散机油味和汗味。陈萱躲在角落翻词典,“动态平衡”“模态分析”等词密密麻麻,比机床说明书上的符号还难懂。纸页边缘被人用红笔标了小字,想来是张工程师的批注,可惜墨迹淡得快要看不清。

前道工序的赵姐端着搪瓷缸路过,缸沿的茶渍圈像年轮。“小陈,下午工会组织去看《焦裕禄》,五毛钱一张票,去伐?听说哭得人稀里哗啦的。”

陈萱摩挲着词典封面,指腹蹭过“张”字的刻痕——想来是张工程师的名字。“吾要赶工,这批零件得赶紧做完。”

赵姐撇嘴走开,跟旁边的李姐嘀咕:“真是个闷葫芦,年轻姑娘家,哪有不看电影不逛街的?怕是脑子转不过弯。”

陈萱假装没听见,把“模态分析”四个字抄在烟盒背面——烟盒是从父亲口袋里捡的,“大前门”三个字磨得快没了。她打算晚上回家查《机械工人》杂志,记得上次在车间主任桌上见过类似的词。

傍晚收工,夕阳把厂房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沉默的巨蟒。陈萱没直接回家,绕到九江路外贸公司。老式写字楼的木楼梯被踩得“咯吱”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软得让人发慌。三楼办公室亮着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对着传真机皱眉,手指烦躁地敲着桌面,“咚咚”声在走廊里回荡。

“请问,招翻译吗?”陈萱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纸,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年轻人抬眼打量她,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扫过她沾着机油的指甲,最后落在她怀里的词典上。“译过技术手册?吾们要译德国机床说明书,全是术语,不是普通外语。”

“吾在机床厂上班,懂机器。”陈萱把词典递过去,手心的汗在封面上印了个浅痕,“这个……吾能看懂,上面的批注吾也认得些。”

年轻人翻了两页,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挤成了褶:“这是张工的词典,伊上周刚丢,说要去美国寻新词典。行,给侬试试,这页译完明天拿来,译得好就有活干。”

那张 A4纸印着德文,旁附潦草的英文初稿,像是急着赶出来的。陈萱捏着纸的边角,感觉纸比钢板还重。回家路上,她特意绕去车间主任办公室,窗户没关严,她踮着脚往里看,果然在桌角找到那本《机械工人》,赶紧抽出来揣进怀里,打算看完再偷偷送回来。

夜里,煤灯昏黄的光打在墙上,把陈萱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个佝偻的老人。她把台灯拧到最亮,灯泡“滋滋”响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笔尖在稿纸上划得“沙沙”响,“进给量”“主轴转速”这些词她熟,闭着眼睛都能写对,可“模态分析”还是卡了壳。

窗外的玉兰树被风吹得哗哗响,叶子拍打着玻璃,像有人在外面敲门。陈萱咬着铅笔头,忽然想起车间里的平衡机——上次调试时,师傅说“这机器能测动态平衡,差一点都不行”。她猛地拍了下桌子,把母亲惊醒了,隔壁传来母亲含糊的问话:“囡囡,咋了?”

“没事阿妈,笔掉了。”陈萱压低声音,心脏“怦怦”跳得像要撞破胸膛。她赶紧翻《机械工人》,果然在第三十二页找到解释,铅笔在纸页上飞快地写着,生怕思路跑了。

凌晨四点,天泛出鱼肚白,陈萱终于译完了那页纸。她把稿子折成小方块,塞进衬衫口袋,又踮着脚把《机械工人》送回车间主任办公室,窗台的露水打湿了鞋尖,凉得像冰。

译文交上去三日,张经理亲自送稿费来工厂。伊穿着的确良衬衫,袖口挽着,露出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表链擦得锃亮。“小陈,译得不错,德国客户说比伊拉驻上海的翻译还准,这是八块钱稿费。”牛皮纸信封装得方方正正,边角挺括,摸起来像块硬糖。

陈萱捏着信封,指节发白——这够买大半个认购证了,离目标又近了一步。她没舍得花,直接塞进床板下的铁皮盒,盒子里的钱已经堆成了小堆,用橡皮筋捆着,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在底下垫着,像地基。

节流成了每日功课。厂里的午餐她总打最便宜的白菜,五分钱一份,能就着两个馒头吃饱;同事约着去“红房子”吃西餐,说“一块钱能尝口牛排”,她推说要加班,躲在车间啃干馒头;王阿婆给的粽子,她掰成三瓣,分三天当晚饭,每口都嚼得很慢,生怕吃快了就没了;自行车链条锈了,她不花钱修,每天提前半小时出门推车走三站路,既能省劲,又能磨掉锈迹,车把手上的漆掉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的铁皮,被她用红漆小心补过,像块新伤疤。

一日译稿时,眼皮打架没看仔细,把“毫米”译成“厘米”。张经理拿着稿子找到车间,嗓门震得窗玻璃发颤:“这要是按图生产,机器就废了!德国客户都发来电报质问了,说吾们不专业!”

父亲陈建国正在调试机床,手里的扳手“当啷”掉在地上,机油溅了伊一裤腿。伊走过来,看见稿纸上的外文,眉头拧成疙瘩,缺了小指的左手攥成拳头,伤疤在灯光下泛着红:“上班不专心,捣鼓这些洋玩意儿?吾们工人就该守着机床,别想那些投机取巧的事!”

张经理赶紧打圆场:“老陈,误会,小陈译得不错,就一个小数点看错了,年轻人难免的。再说这稿子帮吾们省了不少事,德国客户还夸呢。”

那晚,陈萱把自己关在屋里,眼泪掉在译稿上,晕开一片蓝墨水,像朵难看的花。铁皮盒里的钱刚够五十,她忽然想放弃——或许父亲说得对,工人就该守着机床,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折腾这些干嘛?

窗外的玉兰树被风吹得哗哗响,像在说什么。她摸出老张头给的华尔街杂志,封面都磨卷了边,照片上的女人站在纽约证券交易所门口,笑得灿烂,旗袍的开衩处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不像自己,裤脚总是沾着机油。“人家能去华尔街,吾连个小数点都看不住?”陈萱抹掉眼泪,找出红笔把所有数字圈红,旁边写“再查三遍”,字迹被眼泪泡得发皱。

为练精准,她把车间所有机床的说明书全译成英文,再对照原厂的英文版修改。手指被机油浸得发黑,翻书时在纸页留下黑印,倒像天然的批注。有次译到深夜,母亲起来喝水,看见她屋里的灯还亮着,推门进来:“囡囡,弗要熬坏了身子,钱是赚不完的。”

陈萱把说明书藏进抽屉:“阿妈,吾在学英语,以后说不定能当翻译。”

母亲叹了口气,往她手里塞了块糖:“厂里张师傅的女儿,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一个月能拿七十块,还认识了个技术员,年底就要结婚了。”

陈萱把糖纸剥开,含在嘴里,是橘子味的,甜得发腻。她没说话,心里却更坚定了——她要的不是七十块的工资,不是售货员的安稳,是能让父母住上有抽水马桶的房子,是能让母亲不用再穿打补丁的衣裳。

秋末的一天,李芳组长塞给她张《与狼共舞》电影票,票根边缘有点卷,像是被人攥了很久。“吾儿子单位发的,里面有外国人讲英语,侬弗是在学吗?去听听也好。”

陈萱想拒绝,李芳按住她的手,手镯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张经理跟吾说,侬译的稿子被德国客户夸了,说比伊拉驻沪翻译还地道。年轻人,别总绷着,该放松也得放松。”

电影院的黑暗里,陈萱盯着屏幕上的英文台词,忽然觉得那些字母活了过来,像车间里跳动的机床指示灯。散场时,夜风卷着落叶掠过路灯,把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她掏出铁皮盒数钱,硬币在月光下闪着光,加上刚领的八十块稿费,一共三百二十六块五毛。

“快够了。”她对着路灯轻声说,哈出的白气裹着笑意,像朵会飞的云。路过卖烤红薯的摊子,香味勾得肚子“咕咕”叫,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钱,还是忍住了——一块钱能买个大红薯,却能离目标远一分。

回家路上,母亲在弄堂口张望,手里攥着件厚毛衣,是用父亲的旧劳保服改的,袖口接了块蓝布,针脚歪歪扭扭,却是母亲熬了三个晚上缝的。“夜里凉,哪能穿这么少?”

陈萱触到毛衣上的补丁,忽然想起德国说明书里“精密零件需恒温保存”的话。她想,心里的种子也需要温度,这每一分钱,都是暖它的炭火,少一块都烧不旺。

冬雪初落时,铁皮盒里的钱终于够买三十张认购证。雪粒子打在脸上,像细沙,却挡不住陈萱的脚步。她把钱存进银行,柜员是个年轻姑娘,梳着齐耳短发,数钱时数到第五遍才放心:“存定期?利息高些,一年能多三块多呢。”

“活期。”陈萱的声音带着笑,存折上的数字在灯光下闪着光,像黑夜里的星,每一颗都亮得耀眼。

走出储蓄所,雪下得大了,落在睫毛上,凉丝丝的。陈萱忽然想去买根赤豆棒冰,就像上次路过交易所时那样。她走到副食店,玻璃柜里的棒冰冒着白气,像团小云。“阿姨,要根赤豆棒冰。”

咬一口,冰碴在嘴里化开,甜得让人心颤,从舌尖一直甜到心里。弄堂里,王阿婆正用竹扫帚扫雪,扫帚“沙沙”响着,把脚印都扫平了。“小陈,存了多少?够嫁妆了吧?张师傅家的女儿,嫁妆有缝纫机还有手表呢。”

陈萱脸红了,却把存折攥得更紧。这不是嫁妆,是船票——哪怕船身简陋,桨叶单薄,可只要能启航,就有抵达彼岸的希望。她要驾着这船,去闯闯那片叫“股市”的海。

夜里,陈萱在日记里画了张图表,横轴是日期,从六月到十二月,每个日子都被红笔圈着;纵轴是金额,曲线像条爬坡的路,弯弯曲曲却一直向上,在十二月的末尾跳出个漂亮的弧度。她在末尾写:“本金够了,该学掌舵了。”字迹被泪水打湿过,有点模糊,却透着股执拗。

窗外雪还在下,盖住了煤炉的烟,也盖住了弄堂的喧嚣。铁皮盒空了,锁在抽屉里,钥匙藏在床板下,和那张英语竞赛一等奖的奖状作伴。陈萱躺在床上,听着雪落的声音,心里却沉甸甸的,像装满了金子。那颗梦想的火种,被这些日子攒下的炭火烘得更旺,红通通的,像炉膛里的火苗,只等一阵风,就能燎原。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股市的浪有多大,可她知道,自己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就像当年进工厂第一天,她握着冰冷的机床手柄,心里怕得发抖,却还是按下了启动按钮。此刻,她仿佛又听见了机床“嗡嗡”的转动声,那声音里,藏着无数个像她一样的普通人,在时代的齿轮里,努力地往前挪着,挪着,哪怕慢一点,也从不后退。

鸡叫头遍时,陈萱才睡着,梦里她驾着艘小船,在黄浦江上漂着,两岸的灯火像星星,一路跟着她,亮得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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