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桃影暂避(1 / 1)

赤日城城东。

沈氏族地东虎府。

府邸深处,死寂如墓。白日里也少见天光,唯有穿堂阴风呜咽着,将悬挂满府的白绫素缎吹得簌簌作响,如招魂的幡。烛火在灵堂内明明灭灭,豆大的火苗挣扎着,在描金绘彩的梁柱上投下扭曲晃动的暗影。寥寥几个仆役低头匆匆穿行,头上缠着刺目的白巾,大气不敢出,生怕惊扰了府邸深处那头因丧子而濒临疯狂的猛虎。

赤日城早已传遍:沈家二长老沈明昌那位不可一世的幼子沈靖,竟在城西巷弄里折了性命,据说还是死在一个血脉不纯、向来被他视作玩物的同族少年手上。这桩奇闻成了街头巷尾最辛辣的谈资,只是无人知晓,那被称作“凶手”的少年,早已如惊弓之鸟,远遁他乡。在世人认知里,沈明昌这等人物,睚眦必报,定已将那“小杂种”挫骨扬灰,岂容其逃脱?

灵堂中央,一口沉重的八尺黑木棺椁森然横陈。棺前棺后,儿臂粗的白烛淌着浑浊的蜡泪,燃烧时发出细微却令人心烦的“滋滋”声。两侧跪满了披麻戴孝的男女老少,低垂着头,压抑的啜泣声在空旷的大堂里断断续续,更添几分凄惶。

大堂最深的阴影角落里,一个魁梧的身影颓然跌坐在地,背倚冰冷的梁柱。灯光吝啬地绕过他,只勾勒出一个模糊而沉重的轮廓。这便是昔日跺跺脚赤日城也要抖三抖的“沈虎爷”沈明昌。此刻,他哪还有半分往日的威风?丧子之痛如同毒蛇噬心,悔恨与暴怒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死死缠住。他恨沈磐那小杂种,更恨自己平日的溺爱纵容,将幼子养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最终招致杀身之祸。更令他怒火攻心的是,长老会上沈青云那老匹夫竟公然回护沈磐,甚至隐隐压制了他为子复仇的动作!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唯独最疼这幼子,这剜心之痛,岂能不报?他只想将沈磐碎尸万段,生啖其肉!

“主子。”一个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死寂。一名身着褐色劲装、气息精悍的武者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角落,单膝点地,声音压得极低,“夜鹰帮…失手了。派出的兄弟折损大半,探子回报,猎物…已逃入宣月城。”

武者语速极快,禀报完毕甚至未等沈明昌示意,便已如影子般迅速退入更深的黑暗。他太清楚此刻主子的状态,那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绝非他能承受。

“一帮……废物!”角落里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如同受伤猛兽的嘶鸣。一股无形的凶戾气劲骤然爆发,“嘭”地一声闷响,灵堂前数支粗壮的白烛竟应声而灭!堂内所有啜泣声瞬间死寂,众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屏住了。

沈明昌额头青筋暴跳,狰狞如虬。他恨!恨沈磐滑溜如泥鳅,更恨沈青云那帮老东西!他们为何死保一个血脉肮脏、资质平庸的废物?难道仅仅因为那早已化为枯骨的沈青玄?沈青玄,沈磐的祖父,一个同样令他厌恶的名字!

“沈——荣——!”片刻死寂后,一声饱含无尽杀意的咆哮猛地炸开,声浪滚滚,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属下在。”一个幽冷如毒蛇吐信的声音,自大堂外的阴影中回应。

“让他们……动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带着刺骨的冰寒和血腥气。

“遵命。”

宣月城·风雨花楼

沈磐猛地从硬板床上惊醒,胸口剧烈起伏,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指尖下意识地抚过眼角,那里还残留着未干的湿痕。他又梦见了爷爷沈青玄,梦见了赤绞河清澈的流水,岸边摇曳的苇草,还有那座刻着古老玟王驳图案的石桥……那些被爷爷粗糙却温暖的大手牵着走过的日子,是他生命中仅有的、纯粹的暖色。如今,只剩下刻骨的思念和无尽的冰冷现实。

他深吸几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起身整理了一下洗得发白的旧衣。走到隔壁季末的房门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叩响:“师父,您起了吗?”门内一片沉寂。他又等了一会儿,依旧无人应答。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掠过少年眼底。这位灵尊阶的师父,神龙见首不见尾,收下他这个徒弟后便消失无踪,已经三天了。沈磐心底偶尔会浮起一丝不安:师父他……是不是后悔了?自己这个“麻烦”,是不是终究被嫌弃了?

这时,对面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刘义走了出来。今日他换上了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红劲装,衬得他本就冷硬的面部线条更加棱角分明,行走间步伐沉稳有力,一股内敛的煞气隐隐透出,竟有种渊渟岳峙的迫人气势。

“义哥,早。”沈磐连忙收敛心绪,恭敬地问候。

“嗯。”刘义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看穿了他眼底那点不安,但并未点破,只是淡淡道:“季尊者天未亮便已外出。”

“哦……”沈磐应了一声,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怅然。师父是大人物,自然有他的天地要驰骋。他甩甩头,试图驱散那点阴霾,脸上挤出一丝少年人该有的好奇与活力,“义哥,宣月城看着挺热闹的,不如我们出去逛逛?”

“不行。”刘义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转圜余地。他眼神锐利地扫过沈磐,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沈明昌的爪子伸得很长。你现在就是挂在猎人榜上的头号猎物。在季尊者回来,或者收到你风哥确切消息之前,你哪都不能去。这风雨花楼,就是你的安全区。”他顿了顿,补充道,“耐心等着。”

沈磐肩膀微微垮了一下,但很快又挺直了。他明白刘义是为他好。两人沉默地下楼,来到前面喧嚣的酒馆用了些简单的早饭。沈磐食不知味地嚼着馒头,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窗外熙攘的街道。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他看向对面沉默进食的刘义,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义哥,和我说说灵角域吧?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个被师父提及、被风哥视为目标、被无数传说笼罩的神秘之地,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深深吸引着他。

刘义放下筷子,端起粗陶碗喝了口水。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沈磐能感觉到,提到“灵角域”三个字时,这位冷面汉子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追忆,有敬畏,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灵角域……”刘义的声音平缓地响起,像在陈述一个古老而奇诡的事实,“是个违背常理的地方。”

“违背常理?”沈磐一愣,这形容出乎意料。

“对。”刘义点头,目光变得有些悠远,“那里奉行最赤裸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朝不保夕。上一刻还在并肩作战的同伴,下一刻就可能为了一块灵石或一本残卷反目成仇,背后捅刀。但奇怪的是……那里也存在着一种诡异的共生与帮扶。强大的势力会庇护弱小的依附者,不同的族群在巨大的外部威胁下会暂时放下仇恨联手。杀戮与掠夺是常态,但灵角域却从未因此衰败,反而畸形的繁华着,吸引着大陆各处的亡命徒、野心家和寻求突破的修炼者。”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每一个能从那里活着走出来的人,灵魂都会被彻底重塑一遍,要么变得更强韧冷酷,要么……彻底崩溃。它有一套深入骨髓的生存规则,无数人试图挑战或改变它,成功者寥寥,失败者尸骨无存,而规则本身,却如同亘古不变的深渊,始终在那里。”

刘义的话语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描绘出的画面血腥而充满矛盾。沈磐听得眉头微蹙,有些地方似懂非懂,只觉得那地方既危险又充满致命的诱惑。他换了个更具体的问法:“义哥,灵角域最厉害的传说是什么?比如……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强者或者势力?”

刘义看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心底那点对力量的向往。他没有嘲笑,反而用一种近乎“说书”的平直语调,缓缓道来:

“传说之首,当属‘二十八至尊’。”

“二十八至尊?”沈磐眼睛一亮,这名字听着就霸气绝伦。

“嗯。他们并非固定指二十八个人,也可能……真的是二十八位绝世强者。”刘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至尊’二字,在灵角域,便是至高无上的权威与力量的象征。他们是一个组织,更是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顶级势力,以‘至尊神殿’为根基。据说,‘至尊’之位并非一成不变,能最终确定‘尊位’者,无一不是惊才绝艳、气运滔天之人,而且……”他加重了语气,“他们最终必定能踏足灵尊之境!一个势力,汇聚了至少二十八位灵尊阶的大能,甚至可能有更恐怖的存在坐镇……你能想象那是何等光景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言可定万人生死。他们,就是灵角域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

沈磐听得心驰神往,呼吸都微微急促起来。灵尊!那是他目前只能仰望的存在!季末师父就是灵尊,已经强大得不可思议,而这样的存在,在至尊神殿竟有至少二十八位?

刘义似乎陷入了回忆:“我曾有幸,远远见过其中一位至尊出手。‘瓜尊’,称号听着寻常,其人却深不可测。他形貌如同四尺童子,见人总是笑眯眯,一团和气。但当他出手时……”刘义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仿佛又看到了那毁天灭地的一幕,“那股威压,简直令人窒息!仅仅是余波,就让方圆数里的山峦化为齑粉。他当时展现的修为,恐怕已是灵尊阶二段,实力绝不在季尊者之下。更可怕的是,传闻他还是至尊神殿对外的‘代言人’!能在二十八位至尊中脱颖而出,代表整个神殿发声,此人的实力和地位,可想而知。”

沈磐听得入了神,连手中的馒头都忘了。他从未想过,自己这段仓惶如丧家之犬的逃亡之路,竟会柳暗花明,不仅摆脱了追兵,还拜了一位灵尊为师,更听闻了如此广阔的天地和传奇!这际遇,若传出去,怕是要惊掉无数人的下巴。

……

接下来的三日,风平浪静。师父季末依旧杳无音信,仿佛人间蒸发。沈磐心中的那点不安像野草般悄然滋生,有时对着紧闭的房门发呆,甚至会想:师父是不是觉得收下自己是个麻烦,已经悄然离开了?

为了驱散这些杂念,他只能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修炼和研习中。调息打坐,运转灵力温养受伤的经脉;更多的时间,则沉浸在一张张复杂玄奥的阵图之中。从最基础的聚灵阵、防御阵,到需要精密计算、环环相扣的组合杀阵……上百张阵图在他脑中反复推演、拆解、重构。有时钻研得太过投入,眼前只剩下纵横交错的线条和闪烁的符文,连自己是谁、身在何处都恍惚忘却。每当感到头昏脑涨时,他便去找刘义,缠着他讲灵角域的故事。三天下来,他听到了更多关于凶险秘境、奇异种族、惊天宝藏和盖世强者的传说。那个名为“灵角域”的地方,在他心中不再是模糊的概念,而变成了一个充满无限可能与惊心动魄的传奇之地,一个他无比渴望踏足、去书写自己故事的地方!

其间,刘义收到了一封来自沈风的信。信很短,只报了平安,言明沈明昌暂时奈何不了他这个少族长,并再次嘱咐刘务必护好沈磐。这消息让沈磐和刘义都松了口气。沈风的能力,他们是信得过的。

暮色四合,风雨花楼迎来了它最喧闹奢靡的时刻。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入耳,觥筹交错间夹杂着男女的调笑。璀璨的灵灯将楼宇映照得如同白昼,掩盖了所有阴影。刘义虽然依旧禁止沈磐外出,但允许他在花楼内部自由活动。按刘义的说法,此地往来皆是权贵巨贾,身边护卫高手如云,花楼本身的伙计也都气息沉凝,修为不俗。敢在这里动手行刺,无异于自寻死路。再结合上次季末点破刘义“杀人技”时他的反应,沈磐几乎可以肯定,自己这位“义哥”,过去必然是个极其厉害的刺客!这也解释了为何风哥会让他来护送自己——以杀止杀,最了解猎人的,往往是更顶级的猎人。

不过,沈磐并不在意刘义的过往。他只知道,义哥是风哥信赖的朋友,是在危难中保护自己的人,这就足够了。

此刻,沈磐独自一人,半躺半坐在后院桃林深处的一棵老桃树下。枝头繁花似锦,微风拂过,粉白的花瓣如雨飘落,沾了他满身。不远处隐约传来歌姬婉转清丽的吟唱,曲调是他从未听过的异域风情。他不懂音律,却觉得这歌声与眼前纷飞的桃花相得益彰,有种远离尘嚣的静谧之美。只是偌大的桃林,此刻竟只有他一人,显得有些冷清。不过沈磐反而享受这份难得的清静,紧绷的神经在花香与歌声中稍稍放松。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脚步声,突兀地钻入了沈磐的耳中!

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幼兽,猛地从半躺的状态坐直,屏住了呼吸。妖族血脉赋予了他远超常人的敏锐五感。这脚步声……太轻了!轻得像是羽毛拂过花瓣,频率却快得惊人,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松软的落花之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足以惊动常人的声响。这绝不是普通客人或伙计的步伐!

沈磐的心跳骤然加速,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在这种地方,能走出这种步伐的,只有两种人:技艺通神的梁上君子,或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顶尖刺客!

后者的可能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头。沈明昌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庞瞬间浮现在脑海。那个恨他入骨的大人物,绝不会善罢甘休!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四肢百骸,但一股更强烈的、源自骨子里的倔强和不甘猛地压了上来。他不能坐以待毙!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生的本能,驱使他小心翼翼地、像一只在丛林中潜行的狸猫,循着那几乎消失的脚步声方向,无声无息地潜了过去。繁茂的桃树成了他最好的掩护,他弓着身子,每一步都踩得极轻,尽量让自己的呼吸融入风声。他竖起耳朵,全身的感官都调动到了极致,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异样的波动。

这片看似安宁祥和的桃林,此刻在他眼中,已然化作危机四伏的狩猎场。而他,既是猎人,也是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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