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那日的阳光薄如蝉翼,透过诗滢轩的雕花窗棂,在案头铺成一方暖白。沐荷正用天池雪水研墨,端砚里的墨锭转着圈,晕出的涟漪里忽然浮出朵朱红的花,像谁用胭脂点的凤羽。临风从京城带回的木匣就放在旁边,匣盖未合,露出里面那卷泛黄的《凰赋》手稿,字迹刚劲里藏着柔婉,是璞玉与碧玉共书的痕迹。
“这字里藏着股气。”沐荷指尖抚过“凰”字的最后一笔,捺脚如刀削却又带着弯钩,像凤凰敛翅时的尾羽,“既有璞玉的骨,又有碧玉的柔。”
临风往砚台里添了勺新雪,雪粒融化时溅起墨星,落在手稿的空白处,竟与某页的胭脂痕连成一线。“老翰林说,这《凰赋》是当年璞玉为碧玉写的,原是要刻在鸣凤阁的碑上,可惜兵荒马乱,只留下这卷手稿。”他指着“凤飞于天,凰栖于梧”那句,字旁有个极小的指印,指腹的纹路与沐荷腕间的玉镯重合——那镯子是用瑶池带回的玉石琢的,内侧刻着“荷”字,是临风亲手雕的。
案头的青铜爵忽然“叮咚”轻响,爵里的残酒泛起细泡,酒香混着墨香漫开来。沐荷忽然想起云帆《画论》里的话:“笔墨有灵,遇知音则显形。”她取过那支临风用了十年的狼毫,笔锋刚触到宣纸,墨迹便顺着笔尖流成条朱红的线,像凤凰划过雪地的爪痕。
“试试续写?”临风往砚台里调了点朱砂,“老翰林说,《凰赋》缺了后半篇,当年碧玉只来得及写‘凰鸣于野,衔荷而归’,就被战火打断了。”
沐荷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朱砂墨在宣纸上晕出朵小小的荷,荷心处忽然浮出行细字,是碧玉的笔迹:“执笔为凰,以心为火。”墨迹未干,仿佛写字的人刚放下笔。
窗外的老梅树忽然落下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手稿上,叶尖的虫洞恰好套住“凰”字的竖笔,像给凤凰安了根栖木。沐荷忽然看见光影里站着两个人影,青衫书生握着蓝裙女子的手,共书“凰”字,笔尖的朱砂在宣纸上绽成火焰,与此刻案头的墨痕渐渐重合。
“是他们在教我们。”她轻声道,手腕被临风轻轻握住,两人的笔同时落下,朱砂墨在纸上蜿蜒,先成凤首,再展双翼,最后收笔时,尾羽处竟晕出朵并蒂的荷梅,与梦荷绣品上的纹样分毫不差。
三日后,老秀才带着幅古画来访。画中鸣凤阁的飞檐下,凤凰正衔着荷叶掠过,翅尖的朱砂与《凰赋》手稿上的颜色一般无二。“这是从祖屋梁上找到的,画背面有行字。”老秀才展开画轴,背面的黄纸上写着“待续《凰赋》者,必是荷梅传人”,字迹是老秀才祖父的,却与临风的笔锋有七分相似。
沐荷忽然明白,所谓“执笔为凰”,从不是要模仿谁的笔迹。是璞玉在岭南茅屋写下的牵挂,是碧玉在西湖画舫续上的思念,是两世的人隔着时光共执一支笔,让藏在笔墨里的凤凰,终于能展翅而飞。
她取过那卷《凰赋》手稿,与新写的后半篇并排铺开。阳光穿过两卷纸的重叠处,字里的朱砂忽然活了过来,顺着纸纹爬向案头的水胆玉,玉里的枯叶被染成朱红,像凤凰衔着的火种。临风往青铜爵里倒了新酿的荷酒,酒液里浮着的花瓣忽然直立起来,拼成“凰”字的轮廓,与宣纸上的字遥遥相对。
“这酒该叫‘凰鸣’。”沐荷笑出声时,案头的狼毫忽然自己跳动起来,在空白处画了只小小的凤凰,爪下踩着片荷叶,叶尖垂着滴墨珠,恰好落在“荷”字的中心。
入夜后,诗滢轩的灯亮到天明。沐荷与临风轮流执笔,朱砂用尽了就调胭脂,墨锭磨秃了就换松烟。当第一缕晨光漫进画室时,《凰赋》的后半篇终于写完,最后一句“凰归故里,荷梅同春”的墨痕未干,纸上忽然飞起无数细小的光点,在墙上拼出只凤凰的影子,翅展处竟与鸣凤阁古画里的轮廓分毫不差。
临风取下墙上的古琴,拨弦时琴音清越,像凤凰在梅树梢头鸣叫。沐荷跟着琴音念出新写的句子,念到“执子之手,共书凰章”时,案头的《凰赋》手稿忽然自动卷起,与那幅古画合在一起,卷首的朱砂印与两人袖口的荷纹补丁相碰,发出细碎的响声,像凤凰在轻轻颔首。
第二日,他们将补全的《凰赋》送去鸣凤阁。重建的阁楼前,老石匠正等着刻碑,见了手稿忽然红了眼:“这字里的气,与百年前碑石的拓片一模一样!”他指着“凰”字的弯钩,“当年刻碑的老匠人说,这一笔要‘刚如剑,柔如丝’,你们竟做到了。”
沐荷望着石匠手里的錾子,忽然想起师太圆寂前交托的木盒,里面那把锈迹斑斑的刻刀,刀身上刻的“凰”字,与此刻手稿上的字如出一辙。原来所谓传承,从不是把旧物锁进箱底,是让藏在笔墨里的魂,在新的时代里继续飞翔。
归途中,临风忽然在市集的书摊前停下。摊上摆着本新印的《凰赋》,封面用的是诗滢轩的荷梅纹棉布,翻开时能闻到淡淡的樟木香,像从百年前的木匣里刚取出的。穿校服的女孩正指着“执笔为凰”那句,跟同伴说:“这字真有劲儿,像能飞起来似的。”
沐荷的指尖抚过新书的纸页,忽然觉得掌心发烫。那感觉与当年在瑶池握住水胆玉时一模一样,是两世的牵挂在轻轻共鸣。临风握紧她的手,两人的影子落在书摊的布面上,与《凰赋》封面上的凤凰重叠,像两只正要展翅的鸟,翅尖扫过尘世的烟火,却始终带着荷梅的清芬。
回到诗滢轩时,雪已经停了。案头的墨锭还在砚台里躺着,旁边的《凰赋》手稿上,朱砂与墨痕在阳光下泛着光,像凤凰的尾羽扫过雪地,留下永不褪色的痕迹。沐荷取过那支秃狼毫,在新裁的宣纸上写下“执笔为凰”,落笔时,笔尖的朱砂忽然滴落在“凰”字的心脏处,晕开成颗跳动的红点,像谁把心捧在了纸上。
窗外的老梅树桠上,不知何时落了只红尾鸟,正歪着头看画室里的灯。灯影里,两个执笔的人影交叠在一起,与百年前的璞玉和碧玉渐渐重合,那些未写完的字,未圆的梦,都在墨香里舒展成翅,载着两世的荷与梅,飞向月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