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试滑不滑。”宫琰煜把缠好防滑绳的木杖递过去。深棕色的棉绳在原本磨亮的杖身上绕出螺旋纹,顶端的麦穗雕刻被特意留出,像藏了朵永不凋谢的花。
张爷爷接过木杖,在地上轻轻顿了顿,绳结咬得很稳,掌心传来温润的摩擦力。“比新的还称手。”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当年你父亲给我做这杖时,也是这么跟我较真,说‘老人家的拐杖得比自己的骨头还结实’。”
阿黄凑过来,鼻尖蹭着张爷爷的裤腿。高雅把装着绿豆汤的白瓷碗放在竹凳旁的小几上,碗沿还留着宫母手作的玉兰花纹。“福管家说,这碗是阿姨年轻时烧的第一窑瓷器,”她轻声说,“碗底还有个没烧匀的小斑点。”
张爷爷端起碗,指尖在碗底摸了摸,果然触到个小小的凸起。“她那时总说自己手笨,”老人喝了口绿豆汤,冰糖的甜混着豆香漫开来,“可谁不知道,这院子里的玉兰树,就是她当年亲手栽的,说‘等树开花了,就嫁过来’。”
林晓晓抱着浪花坐在竹椅扶手上,小猫的爪子正扒着张爷爷的袖口。“爷爷,”她晃着腿问,“您年轻时跟奶奶约会,也像我们这样去海边吗?”
张爷爷的目光飘向院门外的巷子,暮色正一点点漫进来。“我们那时候哪有海边去,”他笑了笑,“就常在这巷口的老槐树下坐着,她纳鞋底,我修农具,说说话就到半夜了。”他顿了顿,摸出怀里的旧手帕,一层层打开,里面包着半块磨得光滑的鹅卵石,“这是她送我的定情物,说‘石头比金子结实,能揣一辈子’。”
周明宇正给阿黄梳毛,闻言抬头:“那奶奶呢?她现在……”
“走了快十年了,”张爷爷把鹅卵石重新包好,放回怀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临走前让我把她的 ashes撒在玉兰树下,说‘看着树开花,就知道你们过得好不好’。”
院子里忽然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高雅看着老宅方向,暮色中的玉兰树影影绰绰,像个沉默的守望者。宫琰煜递过块桃酥,张爷爷掰了半块放进嘴里,酥渣掉在衣襟上,被浪花跳起来叼走了。
“明天去海边,”宫琰煜忽然说,“我订了轮椅,推着您看日出。”
张爷爷眼里亮了亮,又摆摆手:“折腾啥,我这老骨头……”
“您上次说,奶奶年轻时总念叨想看海,”高雅轻声接话,“就当带她一起去。”
老人没再说话,只是握着木杖的手紧了紧,棉绳的螺旋纹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子。阿黄突然对着巷口叫了两声,福管家提着个食盒走来,里面是刚蒸好的桂花糕,热气把盒盖熏出层水雾。
“张爷爷尝尝这个,”福管家把食盒打开,“用的今年新收的桂花,是小高雅和小宫前阵子在后山摘的。”
桂花的甜香漫开来,盖过了暮色的微凉。林晓晓抢了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明天我要给奶奶的石头带点海水回来!”
张爷爷看着她,忽然笑出了声,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点湿光:“好,好,带点海水,让她也听听浪声。”
去海边的车是凌晨三点出发的。张爷爷裹着宫琰煜的厚外套,坐在改装过的轮椅上,膝盖上盖着条绣玉兰的毛毯——是高雅连夜翻出宫母的旧线团织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暖得很实在。
“冷不冷?”高雅把保温杯递过去,里面是周明宇煮的姜茶,姜味混着红糖的甜,辣得人舌尖发麻。张爷爷喝了两口,摇摇头,目光一直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像个盼着春游的孩子。
林晓晓和周明宇坐在后座,浪花和贝壳蜷在他们中间,小猫的呼噜声像两只小鼓风机。“爷爷,”林晓晓戳了戳张爷爷的肩膀,“等下日出的时候,我给您拍张照,跟奶奶的石头一起。”
车子抵达海边时,天刚泛出鱼肚白。宫琰煜把轮椅推下沙滩,轮胎碾过细沙,发出“沙沙”的轻响。张爷爷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手紧紧抓着轮椅扶手,指节都泛了白。
“您看那边。”高雅指着海平面,远处的云层正被染成金红色,像泼了碗融化的蜂蜜。海浪拍打着礁石,比上次来更轻,像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
张爷爷从怀里掏出那块鹅卵石,放在轮椅的小桌板上。石面被摩挲了十年,光滑得能映出晨光。“老婆子,”他对着石头轻声说,“你看,这海比戏文里唱的还好看。”
周明宇架起相机,镜头对着日出的方向。林晓晓蹲在轮椅旁,把带来的小玻璃瓶放在石头边,等着灌第一波涨潮的海水。可可和煤球不知从哪儿蹿出来,蹲在轮椅前,尾巴尖沾着沙,像两团会动的毛球。
太阳刚跳出海面时,金红色的光把每个人的脸都镀上了层暖边。张爷爷的眼角亮闪闪的,不知是晨光还是别的。宫琰煜握住高雅的手,她的指尖有点凉,他用掌心裹住,慢慢搓热。
“咔嚓”一声,周明宇按下快门。照片里,轮椅上的老人望着海面,鹅卵石和玻璃瓶并排放在桌板上,两只猫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在守护什么。
涨潮的海水漫过脚踝时,林晓晓把玻璃瓶凑过去,海水“咕嘟咕嘟”灌进去,带着点细碎的沙。她把瓶盖拧紧,贴了张小小的标签,上面写着:“2025年秋,带奶奶看海。”
张爷爷接过玻璃瓶,和鹅卵石并排放在怀里,像揣着两团火。“回去把这水浇在玉兰树下,”他说,“让她也尝尝咸滋味。”
回去的路上,张爷爷靠在轮椅上睡着了,嘴角还微微翘着。怀里的玻璃瓶在颠簸中轻轻晃,海水拍打着瓶壁,像在说悄悄话。高雅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忽然想起宫母手札里的一句话:“有些约定会迟到,但不会缺席。”
林晓晓偷偷打开相机,翻看着日出时的照片,忽然指着张爷爷的肩膀:“你看!”照片里,老人肩膀的位置,不知何时落了片玉兰花瓣,是从毛毯上掉下来的,在晨光里闪着光,像个温柔的应答。
张爷爷生日后没几天,林晓晓突然把自己关在西厢房,连周明宇送点心都要隔着门递。高雅趴在窗台上往里看,只见林晓晓正对着块白色的绸缎发呆,剪刀和针线散了一桌子,像场刚被风吹过的雪。
“在做什么?”高雅敲了敲窗户,林晓晓吓了一跳,手里的绸缎滑落在地,露出底下的婚纱图纸——是她画的,裙摆上画着歪歪扭扭的贝壳和浪花。
“没、没什么!”林晓晓慌忙把图纸盖住,耳根却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周明宇端着杯蜂蜜水走过来,无奈地笑:“她想自己做婚纱,说要把海边的样子绣上去。”
“可是这针脚……”高雅捡起地上的绸缎,上面的线头歪歪扭扭,像条迷路的小虫。林晓晓抢过绸缎,气鼓鼓地说:“第一次做嘛!你看宫琰煜第一次织毛衣,袖口还歪了呢!”
提到织毛衣,宫琰煜正好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个木盒子。“母亲的针线盒,”他把盒子递给林晓晓,“里面有绣绷和丝线,她说‘绣浪花要用渐变色,像把海水揉进布里’。”
木盒子是樟木的,打开时飘出淡淡的香气。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种丝线,蓝的像深海,浅的像浪花,还有闪着银光的线,大概是绣星星用的。最底下压着本绣谱,封面上是宫母年轻时的字迹:“针脚歪了没关系,心正就行。”
林晓晓摸着那些丝线,突然红了眼眶:“我奶奶走得早,没人教过我这些……”
“我教你啊。”高雅拿起一根浅蓝色的线,穿进针孔,“先从简单的贝壳开始,像这样……”她的针脚也不算熟练,却比林晓晓稳些,针尖在绸缎上慢慢游走,画出个歪歪扭扭的扇形。
周明宇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门口,给她们递茶水,偶尔被林晓晓使唤着穿线。宫琰煜靠在门框上,看着两个女孩凑在一起绣花,阳光落在绸缎上,把白色染成了金,像铺了层融化的阳光。
“对了,”周明宇忽然想起什么,“我妈寄了个礼盒来,说是给晓晓的。”他从行李架上取下个红布包着的盒子,上面系着根蓝绳子——和林晓晓给海沙罐系的一模一样。
林晓晓停下针线,小心翼翼地解开绳子。盒子里铺着层软布,放着件旧婚纱,领口绣着半朵玉兰,针脚细密得像海浪的纹路。“这是……”
“我妈说,是当年她给我奶奶做的,”周明宇的声音有点涩,“我奶奶穿了一次就收起来了,说‘等有孙媳妇了,让她改改接着穿’。”
婚纱的布料有点泛黄,却依旧柔软。高雅摸着领口的玉兰,忽然发现针脚和宫母绣谱里的一模一样。“你奶奶……认识我婆婆?”
周明宇点头,从盒子里拿出张老照片:“我妈说,她们年轻时在一个刺绣班,这玉兰还是你婆婆教我奶奶绣的。”照片里,两个年轻姑娘坐在槐树下,手里拿着绣绷,笑得像两朵刚开的花。
林晓晓把自己的绸缎和旧婚纱放在一起,忽然笑了:“那我把这两件合在一起吧!用奶奶的婚纱做里子,我绣的浪花做裙摆,这样就像她们也在陪着我了。”
宫琰煜从书房拿来相机,拍下这两件叠在一起的婚纱。照片里,泛黄的旧衣和崭新的绸缎依偎着,玉兰和浪花在阳光下相遇,像两个时代的温柔相拥。
那天傍晚,西厢房的灯亮到很晚。高雅和林晓晓的笑声混着针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周明宇偶尔递上块点心,宫琰煜则在旁边整理那些散落的丝线,把它们重新绕回线轴。窗外的玉兰树影落在婚纱上,像给这场秘密的缝纫,盖了个温柔的章。